第三章 婚礼
黑崖岛是从戴帮主的曾祖父戴广敖就开始经营。戴老帮主以前在官船上任职,下西洋见过世面。归乡后,就拉起了船帮,在直浙一带跑货运。后来官府海禁越来越紧,加上地方官吏的盘剥越来越重,船帮难以为继,就开始夹带干些走私的行当,将货物偷偷运往福建、广东沿海等地。为了躲避官府查缉,就在黑崖岛上立下了寨子,广纳四方英雄。现任帮主戴永济颇有先祖之风,从父亲手中接过家业后,新造了船舶,增加了船工,把生意做到琉球、日本、西洋,成为直浙沿海有名的帮号。
当年,戴老帮主之所以看中黑崖岛,就是因为它易守难攻,距离陆地也远近合适,二三天的水程。经过百年的经营修建,黑崖岛上寨高洞深、碉楼广布、机关遍设,俨然成了一个军事堡垒。以前官府也曾来剿过几次,但刚进罅口就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了。
小海兄弟来到岛上后,就成了帮中之人。平时干些打扫仓房、搬货等杂活,没事的时候,就和小溪姐弟以及岛上的孩子到处玩耍。春天的时候,大伙到寨子后面的山里挖竹笋、采野花;夏天的时候,大伙去海边洗澡、摸螺、抓虾;秋天到了,大伙就在池塘里采莲子、到山上摘野果;冬天来临,寒风飕飕,大伙就在炉火旁烤芋头、盼新年。一年四季,孩子们总能在岛上找到乐子。在岛的西侧,有一段悬崖特别陡峭,下面狂狼拍岸,雷声轰鸣,大家都叫它百丈崖。这是大家最喜欢去玩的地方。在崖顶上玩斗草、骑竹马。坐在崖边上,看晚霞燃遍天空,落日徐徐沉入海底。
除了干活、玩耍,岛上的孩子也要去学堂学习。教书先生姓吴,大家都叫他吴秀才。吴秀才确实是个秀才,通过了院试,后来参加乡试屡考不中,只能以教书为业。耐不住教书的清苦,他就学别人做生意,东拼西凑借了些本钱,弄了些布匹计划走海路贩卖到广东,却不曾想碰上了海贼,货物全打了水漂,幸好被戴帮主救起才捡回了一条命。觉得没有脸面回家,他就在黑崖帮当了船工。后来戴帮主觉得他也算个人才,就让他做了账房先生,兼职教孩子们读书。在学堂里,吴秀才就教孩子们学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启蒙读物,如果还有兴趣,就再教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岛上的孩子们都是野性子,没几个对学习用心,能认得几个字、会写几个字就算不错了。小海兄弟、小溪姐弟也一起到学堂学习。小溪、小海用心一些,称得上吴秀才的得意弟子。小天和小元则是天性顽劣,来学堂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来了也人在心不在,把学堂当作玩累了休息的地方。吴秀才曾向戴帮主表达过他的担忧,没想到戴帮主呵呵一笑说道:“岛上的孩子又不参加科举,长大了注定是走海为生,粗知大义就可以了,先生不用过度劳心!”吴秀才虽然内心并不完全赞同戴帮主的说法,但也不便反驳,只能任由孩子们闹腾了。
岛上的铁匠铺,是小天、小元等人爱去的一个地方。石铁匠一身横肉,力大如牛,抡起几十斤重的大锤毫不费力。看着火红的铁条在石铁匠的击打下变成钢刀、抓钩、铁锚等各种形状的东西,孩子们觉得神奇极了。他们经常在那里帮着拉风箱、提水桶,一待就是大半天。
另一个让孩子们着迷的地方,是黑麻子的火药房。黑麻子因为长年累月研究火药,整张脸都给熏黑了。他总能发明出稀奇古怪的玩意。例如一种能在天上飞翔的神鸦火箭,鸦身用竹篾编成,身下装上几支火箭和一些火药。点燃火箭,神鸦飞行数百步,然后爆炸。还有一种能在水里游的火龙,龙身用四五尺长的毛竹制成,前后装上木雕的龙头龙尾,龙腹内装火箭数支,两边绑缚四支助推的火箭筒。在水面上先引燃助推的火箭筒,火龙能游出二三里远,然后龙腹内的火箭一齐飞出,天女撒花一般。还有一种水底龙王炮最为稀奇,先用熟铁打造几个重五六斤的水雷,里面装满炸药,炮口安上香头作为引火。点燃引火后,将水雷置于预先用牛脬做好的囊中,加以密封,载在木板上,用石块沉入水中。囊内用羊肠引出水面,放在鹅雁翎做成的浮筏上,确保囊内香头不熄灭。黑夜中,将水雷顺流放出,靠上敌船后,香头燃尽,轰然爆炸,鬼神出没。
石铁匠的儿子黑虎、黑麻子的儿子大头,年龄与小海兄弟相仿,是一帮孩子的“领袖”,连戴帮主的儿子小元也只能当个“跟班”。小海兄弟加入进来,因是“外地人”,被捉弄了几次。不过很快,一般孩子们就玩到了一起,不分彼此了。
当然,小海兄弟的心底从忘记过给父母报仇,经常缠着乌大教他们功夫。乌大虽然不主张报仇,但很乐意将自己的一身功夫传授给两兄弟。不出岛的时候,只要有闲暇,乌大就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教男孩子们舞枪弄棒。乌大最擅长的还是用刀,待孩子们有了一定基础,乌大就送每人一个木刀,开始传授刀法。乌大从来不说他的刀法师承何人,招式也非常简单,只讲究凶猛凌厉。月光下,乌大耍起刀来,只看见一轮轮白光将人影环绕在当中。一盆水泼来,他能滴水不沾;一根木棒扔来,他能在落地之前劈成几截。人们都说,海龙帮的飞天龙对自己的刀法非常自负,号称东海第一刀。但那天只一刻的工夫,乌大就把他逼得毫无招架之力。若不是乌大手下留情,也许飞天龙就要成为断臂龙了。
转眼间,小海兄弟就长到了十五岁。按照帮里的规矩,两兄弟开始随船出海。这是两个人盼望已久的事,终于可以去见识外面的世界了。在海上,两兄弟跟着乌大还有其他老船工们,学习辨别天上的星星,学用牵星板测定船位,学用罗盘判定方向,还学习如何带缆结绳,如何升帆起锚。两兄弟是乌大最得意的徒弟,他用心把自己的阅历都传于两个孩子。船上的生活是辛苦的,有时遇到狂风,船只就像一片叶子在滔天的海浪里高低起伏。大家在船老大的指挥下,以最快的时间把船帆收起、固定,躲在船舱里乞求天妃的怜悯。有时偏离航向,几十天见不到海岛,淡水、食物用尽,只能在船上忍饥挨饿。有时船只会陷入浓浓的迷雾,几天都走不出去,感觉下一刻就可能撞上巨大的礁石。这时,两兄弟就要爬上桅杆,瞪大眼睛瞭望前面的一切。当然,船上的生活也是喜悦的。当海上风和日丽、波澜不惊的时候,海面如绸似缎,只听得船头划开水面的哗哗声和头顶海鸟的啾鸣声。夜晚,繁星密布,老船工们讲起异域仙岛、海盗侠客的故事。当船终于驶入港湾,黑崖的所有人都站在岸边迎接他们。两兄弟感觉自己成了真正的男人,为亲人们带来了收获,带来了幸福。
静溪也是十四岁的姑娘了,她不再和男孩子们一起玩耍,而是和其他女孩子们一样,跟着家里的阿婆学习女工。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很快,她就能在绸布上绣出精美的花鸟虫鱼。不到半年的时间,家里人的衣服就不用再请其他人来做了。
春去秋来,岁月疯长!又是一年端午,海湾两岸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年一度的龙舟赛就要开始了。与其他地方不同,黑崖岛的龙舟赛不在河湖里举办,而是在海湾里进行。当海水退潮,湍流最急的时候,选手们驾船逆流而上,一直拼到海湾的尽头。这里的龙舟也与其他地方不同,不是多人共划的,而是一人单桨的独龙舟。黑崖岛上满十八岁的男子各自驾着自己的独龙舟,兴奋地在海湾口等待着。小海、小天也在选手之中,今年他们十八岁了。两兄弟上身白色无袖短褂,下身黑色束脚裤,这都是静溪亲手做的。两人驾驶的龙舟,是乌大用杉木剖刳而成,前雕龙头,后饰龙尾,在行列里特别显眼。
随着岸边一声礼炮轰鸣,龙舟赛开始了。选手们奋力划动船桨,向目的地进发。正是退潮时刻,海湾里水流异常湍急,浪头打在龙舟上,激起如雪的水花。健儿们小心地舞动着船桨,绕过礁石,躲过漩涡,艰难而进。
很快就有人掉队了,在激流里原地打转;也有人触到礁石,龙舟被掀翻,掉进水里。还好,小海、小天依旧在第一梯队,五六条船几乎是齐头并进,一时难以判断谁能胜出。黑虎、大头两个勇士,身强力壮,技术高超,是两兄弟最大的竞争对手。
两岸喊声雷动,身着盛装的姑娘们、孩子们跟随着选手拼命加油呐喊。静溪和姐妹们一起呼喊着,脸涨得绯红。龙舟赛既是端午节的一个传统节目,也是岛上男子得成人礼。只要参加过比赛,男孩就变成了男人,开始负担起一个男人的所有责任,也享受一个男人的权利,可以谈婚论嫁,迎娶自己的意中人。想到这里,静溪的脸愈发红了。两兄弟无异都是优秀的。哥哥皮肤白一些,脸庞比较清秀。弟弟黑一些,显得乐观敦厚。私底下,她曾做过无数次比较,每次都觉得难以取舍。爹爹似乎喜欢哥哥多一些,觉得他处事周全,能恰如其分地把握好和每人的关系。乌大似乎喜欢弟弟多一些,觉得他心地宽厚,随遇而安。但不管怎样,她都知道,两个兄弟都是不错的,也是心里有她的!
马上就要到海湾尽头了,选手们拼尽全力。小海、小天、黑虎、大头四人冲在前头。但到了海湾尽头,并不是比赛全部。临近海湾尽头,有一处绝壁,十几丈高,叫作石墙。崖壁陡峭,几乎直上直下。选手们的任务是攀上绝壁,拿到悬挂在崖顶的腰带。这条腰带是岛上心灵手巧的姑娘们共同缝制的。只有戴上它,才是岛上最勇敢的男子!
四人几乎同时到达海湾终点,来不及休息,舍船登岸,开始攀登悬崖。因为昨日刚下过雨,崖壁显得湿滑,增加了攀登的难度。四人靠着臂力、指力,抠住崖壁上的缝隙,带动身体向上跃升,双脚艰难地找寻能够撑起身体重量的地方。一个手滑,大头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重重地摔了下去。还好,下面是厚厚的草甸,他并没有受伤。
现在只剩下小海、小天和黑虎三人了。黑虎身材高大,四肢健硕,在攀登上更有优势,始终领先两兄弟一个身位。两兄弟也毫不示弱,相互帮扶着,向上攀登。马上就要到达顶端了,突出的一块巨石挡住了三人的前进。要翻越这块巨石,必须要靠臂力将身体完全悬空,抠紧缝隙向上攀登三五尺,脚才能找到着力处。而绕过巨石,就要花费更多时间。黑虎尝试了几次,都不能攀到头顶上一条合适的缝隙。前面的路程消耗了太多体力,他不能冒险向上一跃了。无奈之下,他选择去绕过巨石。
现在,两兄弟也来到巨石之前。如果他们也选择绕过,必定落在黑虎后面。翻越巨石,是他们拿到腰带唯一的希望。他们也清楚,下面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盼望他们胜利。而拿到腰带的人,就能赢得她的芳心。进岛以来,两兄弟对静溪关爱有加,日子久了,都生出一种情愫。按照岛上的传统,拿到腰带的男子,有优先挑选自己心上人的权利。
两兄弟也尝试找到合适的缝隙,但头顶上的缝隙太高了,必须要向上跃起,才能攀到。时间紧迫,小天几乎没有犹豫,用眼睛向哥哥示意:踩着我的肩膀上去。小海迟疑了一下,但眼看黑虎就要绕过巨石了。他向小天点点头,将左脚踩上小天的肩膀,用力一蹬,手指牢牢嵌进缝隙里。而这一蹬,也让小天失去了平衡,伴随着下面众人的惊呼,从悬崖上跌落下来。
一阵天旋地转,小天感觉后背重重地摔到地面上。他顾不得查看自己有没有受伤,爬将起来,举头张望。上面,小海已翻越巨石,站在悬崖之巅,手里正挥动着腰带。
欢声雷动,小海是今天黑崖岛上最勇敢的男人!
年轻人簇拥着小海,以及其他参赛的健儿,欢呼雀跃着,返回寨子。接下来是彻夜的篝火欢会。年轻人载歌载舞,相悦之人互诉衷肠、互赠礼物。年长者则喝酒聊天,回忆过往。
静溪将自己缝制的香包戴到了小海的脖颈上。小天并没有显得失望,只是和黑虎、大头等人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三个月后,中秋佳节,黑崖岛上又是一片喜庆景象。南小海,从海上飘来的孤儿,要和黑崖帮帮主的女儿戴静溪,结成百年之好!
戴帮主对这桩婚事是满意的。一个月前,他就吩咐乌大出岛前往外地采办上等家具、绸缎、彩灯等物,为新人办置了一个新房。还采购了一船上等的女儿红,准备在婚礼上宴客之用。
乌大和以前一样,寡语少言,没有对这桩婚事发表看法。在他心里,早已把两兄弟当作了自己的儿子。也许,在内心深处,他更喜欢弟弟一些。因为弟弟继承了他父亲的性格,本分、安详、一个完完全全的海岛人。他的所思所想,从来没有逾越一个海岛人的范围。而哥哥虽然具备一个好渔民、好船工必需的能力,但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捉摸不透的气息。他待人彬彬有礼,善于照顾每人的情绪,偶尔眼神中也流露出忧郁之情,盼望走出去,找寻自己的身世之谜。而这,也是吸引静溪的地方吧!
小天很快就从一种压抑的感觉中走了出来。如果以前他对三人不甚清晰的关系有所担心,怕有人受伤的话,现在这种局面反而让他轻松很多。一个是他唯一的亲人,可以用生命相托的兄弟,一个是他喜爱的,可以用生命保护的女人,他们的幸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小天尽心尽力地跟随乌大去采办货物,有意地和哥哥疏远了一些,不再像以前形影不离,让他有更多时间陪伴心爱的人。没事的时候,他更多的是和小元待在一起。在他的帮助下,小元的刀法有了长足的进步。
静溪因为婚期临近,反而显得更加羞涩,较少出门,更多的是在房间里准备结婚的衣物。小海比以前更忙了,随着戴帮主来往附近的海岛,拜会有头面的人物。戴帮主希望他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分担一些越来越繁重的帮中事务。偶尔,小海会来陪陪静溪,两人在一起说说话,畅想一下幸福的未来。
婚礼的头天晚上,静溪坐在房间里,因为幸福临近,反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一直没有办法将红色盖头上的并蒂莲绣好,绣了又拆,拆了又绣。这时,父亲推门进来了。
“爹爹!”静溪唤道。
“小溪,还在准备啊。不用这么辛苦,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让其他人做也是一样的!”
“不用,马上就好了!”静溪含羞一笑,“您坐!”
戴帮主挨着静溪坐了下来。“看你找到意中人,爹爹心里高兴,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提到母亲,静溪眼圈一下红了。自从母亲走后,爹爹放不下对她的思念,一直没有续弦。一人忙里忙外,两鬓的白发已表明他不再年轻了。
“我很思念妈妈,如果她还在,该有多好啊!”静溪抹着眼泪说。
“我也很想她!”戴帮主从怀中掏出一件礼物,“这是当年我和你母亲成亲时,你祖父送给你母亲的,她走的时候,交待我在你出嫁的时候送给你。”
静溪看着父亲送给她的礼物。一串白色珍珠项链。坠子是一颗如鸽子蛋一般大的心形宝石,泛着幽幽青光,上面镂刻着奇怪的花纹。
“这是我的曾祖父传下来的,你一定要妥善保管。小海是个好孩子,处事周全。小元性格过于柔善,以后帮里的事务还要望海多多分担。”
“爹爹……”静溪望着父亲,欲言又止。
“好了,明天还有好多事,你早点休息吧!”戴帮主轻轻地拍了拍静溪的肩膀,起身走出了房间。
静溪目送父亲出门,端详了项链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它戴在脖子上。
佳期如约而至,天高海阔、日丽风和。一大早,小海身着新郎婚服,胸带大红花,在伙伴们的簇拥下,来到新娘的闺房前。早有一帮姑娘们在门前把守。年轻小伙子、姑娘们风风火火地闹了一阵,小海进入房间,把一身红艳、头顶盖头的新娘背了出来,放进轿子里。
众人抬着轿子,小海走在最前头,浩浩荡荡的队伍要游遍整个小岛。每到一处,女人们都会向新郎新娘抛洒花瓣,送上祝福。小海则作揖答谢。
直到黄昏的时候,队伍才又回到寨子里。寨子里鼓乐喧天,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婚礼的高潮终于到了。一对新人在欢呼声中来到厅堂。戴帮主端坐在堂前。一个老傧相用洪亮的声音喊道:“香烟飘渺,灯烛辉煌,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堂!”
“一拜天地!”新人如仪南向鞠躬。
“二拜高堂!”新人向父亲鞠躬。
“夫妻对拜!”新人正要相向鞠躬。忽听得门外一阵喧闹。一个浑身是血的兄弟闯了进来。
“帮主,不好了,有人劫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