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获救
黑暗,潮湿,空气污浊。
小海、小天两兄弟和其他掳来的同伴,蜷缩在船舱里已经一天一夜。听着外面的波涛声,能感觉到船一直在往大海深处走去。有几个经不起颠簸的孩子,不停地呕吐。排泄物、呕吐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难以忍受。小海和小天沉浸在失去双亲的悲恸中,默默流泪。除了悲伤,他们更担心的是:我们要被带到哪里,我们还能活多久?
一个稍微年长的女孩说道:“糟了,我们肯定是要被卖到番邦去当奴隶。听说有一种海贼,专门干贩卖人口的生意。”此言一出,大家悲泣一片。温暖的故乡、可爱的亲人,估计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接下来面对的可能是铁索连枷,终日辛劳。男孩子做苦力,任人驱使;女孩子被买到香楼妓院,受尽凌辱。
船又航行了一天一夜,似乎停泊在一个港湾,不再前行了。两天两夜的时间里,两兄弟和同伴们只喝了几口清水,是海贼们从甲板上漏下来的,粒米未进。有几个柔弱的已经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头顶上的舱盖终于打开了。一个脸颊消瘦、下巴尖尖的海贼顺着梯子走了下来,左脸颊上的一条刀疤特别显眼。他丢到地上一桶米饭,鄙夷地说道:“吃吧,今天是我们老大的生日,特意赏你们的,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呢。”说完,尖下巴嘿嘿一笑,就溜了上去,重新盖上了舱口。大伙一拥而上,不一会儿就把一桶米饭分食而尽。也有几个心肠好的,抓了几把送到已无力气争夺食物的孩子嘴里,好让他们不至于饿死。
又过了一会儿,舱口又打开了,尖下巴又溜了下来。他环顾了大伙一会儿,问道:“在村口被捅死的,是谁的亲人?”众人没有应答。他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大家依旧没有回答。虽然前途未卜,但大家依旧不愿意在失去一个伙伴。也许,这些人是要给他们死去的两个人报仇吧。
“到底是谁的亲人?我都听到有人喊他‘爹爹’了!”尖下巴顺手拎起一个女孩,恶狠狠地叫道。女孩太害怕了,伸出手指向小海兄弟。
“原来是你们这两个小杂种。走,跟我上去!”
此时,两个孩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楼梯。
一轮新月挂在天空,水面波光粼粼,迎面吹来凉爽的风。两兄弟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不远处有几盏灯光,应该是靠近了一个小岛。一个黑衣人端坐在船头,目光冷峻,面无表情。手里拿着一坛酒,偶尔啜上一口。两兄弟被带到黑衣人面前。就是他杀死了父亲!两兄弟几乎同时认出他来。
“老大,两个崽子带上来了,就是他们的老爹杀死了我们的兄弟,你看是浸猪笼还是晒鱼干?”浸猪笼,就是锁进猪笼里,填上石块,沉入海底,呛水而死。晒鱼干,就是绑在桅杆上,任风吹日晒,折磨而死。
“刀疤,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们是做生意的,不以杀人为目的。”黑衣人有些不满地瞟了刀疤一眼。
“孩子,生死有命,莫怪我杀了你父亲。他也算一条汉子,本没有必要找死的。也不瞒你们,我们是海龙帮的,靠贩卖人口到国外讨生活。我叫龙标,道上人称飞天龙。日后有缘,你们可以来找我替你父亲报仇。”龙标!两兄弟牢牢地把这个名字刻在了心里。
“老大,你不结果了他们,小心以后被他们咬了!”刀疤言道。
“我这一辈子仇家无数,早已将这条老命扔进了大海,谁拿去了都一样。今天是我四十岁的生日。我破一次例,放你们一条生路。”
听此言,两兄弟感到十分意外,内心一片欣喜。
“但这次收获男童太少了,你们两个只能走一个!”飞天龙残忍说道,“至于谁走,你们商量。”
两兄弟有些惊慌无措。求生的本能让他们都想抓住这次机会,但真挚的兄弟情谊,还有以往父母的教诲,让他们觉得抛弃兄弟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留下谁呢,哥哥还是弟弟?”刀疤用目光挑衅地望着二人。
“我留下!”小海鼓起勇气,大声说。
“我留下!”小天也克服了恐惧,上前迈了一步。
“哟哟,两个崽子倒有血性,干脆都留下得了。”刀疤露出轻蔑地微笑。
“算了,由天妃定吧,短者留!”飞天龙大喝一声,迅捷抽出钢刀,挑起甲板上的一根竹筷。手起刀落,竹筷被劈成两截,不偏不倚地落在两兄弟脚前。整个过程如鱼跃海波一般,亮光一闪,钢刀又回到了腰间。
“好刀法。”刀疤附和一声。从甲板上捡起两截竹筷,放在手中一比,两者相差一寸左右,短的那截是属于小天的。
“得嘞,你脱线了,小子。”刀疤不由分说,抬脚把小海踹进了海里。
“哥哥!”小天大叫一声,想和哥哥一起跳到水里,却被刀疤的大手死死扣住了肩胛。
小海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恢复镇静。望着船上呼喊的弟弟,他愣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奋力地向灯光处游去。虽然贼船距离岸边还有一定距离,但对于海边长大的孩子来说,游过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望着游远的小海,飞天龙摆了摆手,示意刀疤把小天押回舱内。他又漠然地坐在船头,啜起酒来。
不一会,他发现消失的黑影又游了回来。不错,是那孩子,为什么?飞天龙蹙起眉头,有些不解。
孩子越游越近了,很快到了船边。“飞天龙,拉我上去,我不走了,我要和弟弟在一起。”
飞天龙并不搭话,顺手抓起船边的一根缆绳,飞身一跃,即到了水面。右手提起望海的衣领,左手用力一拉缆绳,两人又回到了船上。
“为什么又回来了?”飞天龙低沉着声音问。
“我要和弟弟在一起,不管去哪里。不然,即使我回去了,也无颜面对死去的爹娘。与其一辈子活在悔恨里,还不如和弟弟永远在一起,死就死吧!”小海的一番言辞,让飞天龙暗生敬佩,是个有情谊的孩子。
“既然如此,各安天命吧!”飞天龙轻叹一声。
小天蜷缩在阴暗的船舱里,担心着哥哥是否已游到了岸上。突然,舱口打开了。一身湿衣的小海走了下来。
“小海?”大家都惊诧地望着他。
“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他们又把你抓回来了?”
“我自己回来的,弟弟。”
“为什么啊?”
“因为爹娘说过,兄弟要永远在一起。不管将来怎样,我们一起面对。”
“好,我们永远在一起,生死不离。”小天紧紧地握着哥哥的手,眼中闪着泪花。
海龙帮的船经过短暂的补给后,继续东行,驶向大海深处的琉球,准备在那里将抓来的“渔获”,卖给倭人。望海兄弟默默地坐在船舱中,忍受着风浪的颠簸。真的要去那个只在老人口中听说过的地方,任人驱使,当一辈子奴隶吗?
突然,船身猛地一震,几乎要倾斜过去,所有人都扑倒在地。怎么回事,撞到礁石了吗?过了一会儿,船没有下沉的迹象,上面却一阵噪杂。小海爬上梯子,耳朵贴在舱口,仔细听上面的动静。
“戴老大,你走你的货,我贩我的鱼,咱们进水不犯河水,你为什么挡我的财路?”是飞天龙如岩石一般的声音。
“飞天龙,你贩鱼我不管。但你打鱼过了界,跑到我黑崖帮的地盘,又手段歹毒,伤了十几条人命,这我就不能不管了。”
“我又没上你的黑崖岛,怎么到了你的地盘。我飞天龙以海为家,有海的地方就能去。”
“月岛距我黑崖不过一水之隔,岛上渔民多是在下的故旧,自然归在下照应。今日我已将你围住,前路断了。谅你飞天龙刀法了得,也不是我们的敌手。放了你虏来的人,我也不追究你害的十几条性命。”
“自从入了这一门,就是过的刀尖舔血的生活,生死自然不放在心上。你如强攻,不过是鱼死网破。废话少说,道上规矩,你如胜得过我手中钢刀,舱里的人归你处置。”
只听得“嘭”的一声,一个沉重的脚步踏上甲板。
“何人?报名。”飞天龙问道。
“乌大,黑崖帮船工。”
“好吧——”,接下来就是刀刃碰击之声和脚步踏板之声。
“乌兄弟好刀法!”飞天龙大喝一声,打斗戛然而止。
脚步走近,舱门“嚯”地一下被拉开了。一张脸随着阳光探了进来,“大伙出来吧,回家了!”
小海趴在梯子上,将此人看得真切,三十来岁年龄,肤色黝黑,方脸浓眉。
小海兄弟和大伙相互搀扶着走出了船舱。只见五六艘大船将飞天龙的贼船团团围住,每只船上都立着百十个手持兵刃的汉子。在前方一艘稍大的船上,一个青衣短衫的长者,不怒自威。他就是黑崖帮的戴帮主!
大伙在乌大的带领下,穿过前甲板,攀到戴帮主的船上。飞天龙、刀疤等人,手握兵刃,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待大家登船完毕。戴帮主给了乌大一个眼色。乌大随即大声喊道:“开船!”
几艘船升起风帆,一字排开,缓缓驶离。大概行了一箭之地,听得飞天龙朗声喊道:“戴帮主,今日一事,你就和我海龙帮结上了梁子。我们高山流水,来日方长!”
船行四五日,黄昏时刻,终于望见了故乡,一草一木都显得无比亲切,大家不由自主欢呼起来。月岛上的乡亲早已在岸边等候,听到欢呼声,也呼喊起来,疯狂招手迎接自己的亲人。小海兄弟默默站在欢呼的人群中,流下热泪,多么盼望父母也在人群中啊!
船靠岸了,乡亲们涌上来,找到自己的亲人,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大家心情平复后,纷纷上前感谢戴帮主的救命之恩。戴帮主简单应对了几句,就携船回黑崖岛了。乌大领两艘船留了下来,防止海龙帮杀个回马枪。
大伙各自散去。小海兄弟回到冷清的家中。父母已被乡亲们敛葬,但屋内还是他们被掳走时狼藉的模样。兄弟二人看着熟悉的一切,回忆起往昔的光景,又流起眼泪来。跟随而来的乌大面对此情此景,一时无言安慰,只能帮忙收拾起屋子。
“孩子,你们今后有何打算啊?”乌大问。
经过几天的接触,两兄弟对乌大有一种亲近感。此人话语不多,却很沉稳,戴帮主大小事务,基本由他安排照应。没事的时候,也不和其他人聚在一起喝酒耍钱,只是坐在船头用粗壮的大手编缆绳、补船帆。只有腰间的钢刀提醒大家,他不仅仅是一个会干粗话的船工,还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客!
“我们要上黑崖岛!”小海说,“我们要学功夫,为父母报仇!”
“对,我们要为父母报仇!”小天附和道。
“报仇?!”乌大说,“飞天龙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海龙帮是个大帮会,他有两个结义兄弟,分别是蹈海龙黄义、跳涧龙李槐,都是心狠手辣的人物。这次,飞天龙单独行动,能把你们救下来实属侥幸。再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们不必一直活在仇恨里。茫茫大海,有多少人死于非命、葬身波涛,又找谁去报仇呢?我们不过是蝼蚁、鱼虾,在尘世上苟活几十年的光景罢了。海浪吞噬一切,也平复一切。”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就算豁出性命,我们也要找海龙帮算账!”小海坚定地说。
乌大被两兄弟的志气打动了,内心里也蛮喜欢这两个孩子,说道:“既然你们这样想,那就随我去黑崖吧。至于以后报不报仇,等你们长大了再说吧!”
第二天,两兄弟在乡亲们的指引下,披麻戴孝来到父母坟前。祭奠完父母,两个孩子就跟随着乌大离开了月岛。
黑崖岛距月岛顺风半日即到。黑崖岛之所以称为黑崖,是因为其周边多是黑色的礁石,尤其是西北方向特别陡峭,船舶断无停靠的可能。一个罅口如一条巨蛇深深嵌在岛的南面,这也是船舶进出岛的唯一路径。正午时分,乌大一行缓缓驶进罅口。两岸礁石犬牙交错,航道内暗礁丛立,加上涌流湍急,没有熟人引路,船只万难驶入。两岸高处还有几处关卡,有专人把守,对上口令,才能放行。行驶了二三里左右,有一码头,几艘船舶靠在那里,装卸布匹、茶叶等货物。码头边上,是一排存放货物的仓房。乌大携两兄弟下了船,过了码头,走了半里路程,就望见一个寨子。寨门高耸,两旁的寨墙是黑石堆叠而成。守门的兄弟认得乌大,立马开了寨门。乌大同他们打了招呼,进了寨子。寨子里场面颇大,几十间同样是用黑石垒成的房子依势而建。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好不热闹。顺着一条青石路蜿蜒而上,迎面望见一栋南向的大房,五六间的样子,建在一个黑石垒成的平台上。这所房子比其他房子考究些,墙壁由青砖砌成,木制的门窗因年月长久,黧黑发亮。灰色的瓦脊上还蹲着几个脊兽。目光跃过房顶,一面陡峭的山崖兀突地立在后面,成为整个寨子的后墙。
“这是帮里的议事厅,平常不开的!”乌大说。
绕过议事厅,后面又是一排房子,加上两边的厢房,围出一个院落。
乌大领着两兄弟进到一间厅堂,里面空无一人。乌大也不客气,招呼两个兄弟找椅子坐下,从桌子上拿起茶壶倒水给两兄弟喝。“等会吧,帮主可能在休息呢!”
话音刚落,一个小女孩从旁边房间里跑了出来,十来岁模样,伶伶俐俐的。“乌叔,你可算回来了。你不在的这几天,都没人陪我们玩了。”
“小溪,叔叔出去办事了。看,我还给你领回来两个朋友。”
小溪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两兄弟,更高兴了。“这下在一起玩的人更多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溪正高兴着,戴帮主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乌大回来了。”
几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再说话。
戴帮主有些睡意未解,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这就是南庆的两个孩子吧?”
“是的,帮主。”乌大回答。
“你捎来的信息我收到了。既然你们两兄弟没了父母,就待在帮里吧。小溪、小元他们也多几个伙伴。”戴帮主说。
两兄弟按照乌大先前交待的,赶忙给戴帮主作了个长揖:“感谢帮主收留之恩。”
“呵呵,我们都是山野之人,不必拘束。有的吃就吃,有的玩就玩。等长大了就随大伙跑船去。”
“小溪,带两个哥哥出去玩吧!”戴帮主说。
小溪兴奋地拉着两兄弟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原来房子后面是个小花园,两株樟树郁郁葱葱的,几畦花木开着各色的花。还有凉亭、秋千等供玩耍休憩的地方,两个兄弟看得新奇。
“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呢?”小溪问。
“我叫南小海,这是我弟弟,南小天。”小海回答。
“我也有弟弟,他叫戴静元。对了,我叫戴静溪。你们叫我小溪就可以了。你们几岁了?”
“我们十岁!”
“都十岁!你们是孪生兄弟?”
“是的!”
“真好玩。不过你们不怎么像,个子倒是一样高。我今年九岁,我弟弟八岁。”
小溪像一只百灵鸟,叽叽喳喳不停地问着问题。两个兄弟应声回答着。一个下午的工夫,他们就熟悉得像老朋友了。
吃晚饭的时候,小溪的弟弟回来了。搞得一身脏兮兮的,原来是和伙伴们去海边摸螃蟹去了。小元见到两个哥哥,也非常高兴。晚饭就是一些鱼虾、时蔬,戴帮主、乌大、小溪姐弟、几个伙计、两个负责洗衣做饭的婆子,还有小海兄弟,大家围坐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讲究。吃过晚饭,两兄弟就跟随着乌大到一个仓房里去休息。房子不大,零零乱乱摆满了锯子、刨子、锤子、凿子等工具,还有一些未上漆的桌椅板凳。乌大是船工、是刀客,也是木匠。乌大在房间里又加了两个床,找了两床铺盖。就这样,两兄弟就在黑崖安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