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雪域
不知过了多久,小天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感到全身无比疼痛,眼前桌案的灯烛左右摇晃,似乎是在船舱之中。
“醒了,醒了。”一个只比床边高出些许的矮子笑嘻嘻说道。
“醒了,醒了。”矮子旁边一个瘦高个同样笑嘻嘻地说。
“这是哪里?你们是谁?”小天问。
矮子:“这里当然是船上,我是矮秤砣,他是细鱼竿。”
高个抢着说:“谁让你说我的名字,我叫细鱼竿。”
这时,一个腰里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的汉子闯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碗。
“滚开,滚开!”汉子喝道,然后凑到床边,挽起小天的脖颈,就把碗凑到小天嘴巴:“喝吧,喝吧!”
小天闻到一股香气,是一碗浓浓的鱼汤。小天确实饿了,三口两口就将鱼汤喝完。见小天喝完,汉子转身又端来一碗,小天又喝了半碗,感到腹内胀满,才把碗推开。
“一碗鱼汤解百忧,鱼汤才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汉子说。
“你又是谁?”小天问。
“他是臭鱼佬!”矮秤砣抢着说。
“谁要你说来着!”臭鱼佬踹了矮秤砣一脚,然后面向小天,笑嘻嘻说:“我叫臭鱼佬!”
这几人好生奇怪,好像从小时候看过的百戏团里钻出来的一样。小天心想。
矮秤砣:“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南小天,降龙伏虎的大英雄,嘻嘻!”
小天:“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怎么到这里来的?”
矮秤砣:“你是鬼——”臭鱼佬又踹了他一脚,他马上改口道:“你是鬼使神差来到我们船上的,嘻嘻!”
鬼头帮还是鬼王?小天想,不管怎样,当晚一定有人伸出援手,不然他绝对死在倭人刀下。
这时,又有几个人凑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小天,长得稀奇古怪。
“好了,好了,南少侠要睡觉,你们都滚开!”臭鱼佬把众人都轰走了,也把矮秤砣、高竹竿赶走了,最后他也走了,轻轻掩上舱门。
小天躺在床上,思想近日之事,不禁悲从中来。如果他不擅作主张把胡姑娘放走就好了,把他交个小海和鬼王,说不定她还能活命,起码不会受到这般侮辱。他这一跑,倭人一定把账算在乌叔、大头和黑虎头上,不知道他们会受怎样的责罚。下步去往哪里?回黑崖吗,倭人会不会追到黑崖,这下又把小溪连累了。杀害父母的仇人飞天龙还没找到,此仇不报难以面对泉下的父母。又是一年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花鸟岛,见到青萝公主——
小天折起身来,试着下床。身上虽然有几处刀伤,但都不在紧要处,不影响走动。他推开舱门,走上甲板。
好清新的空气,熟悉的海洋味道!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海风轻柔。这是一艘两桅帆船,十几丈长,三四丈宽,船帆斜挂在桅上,任由船只随着洋流飘荡。两桅之间的甲板上,一群人横七竖八坐着,饮酒作乐!
一个满脸胡茬,醉醺醺的汉子,抱着酒坛,仰望明月,似说似唱:“月亮、月亮,嘿嘿,好像一位美丽姑娘,粉粉的脸蛋圆圆的脸庞,何时才能捧起你的小脚,咱俩凑成一队鸳鸯!”
众人哄笑:“大胡子又思春了!”
一个十三四岁,精瘦黝黑的小孩从身后拿出一个小鼓,一边拍鼓一边唱:“晃荡、晃荡,打小别了爹娘,随船四处流浪,整日拉帆结网,吃着剩菜剩汤。唉,何时才能回到家乡!”
臭鱼佬一把夺过小孩的小鼓:“你这瘦猴,什么时候让你吃剩菜剩汤了!”瘦猴来抢小鼓,臭鱼佬却抱起小鼓,来到人群中央,边拍边唱:“开饭、开饭,早上蛤蜊汤,中午蛏子汤,晚上鱼头汤,把海盗养的白白胖胖,一起杀了献给天妃娘娘!”
一个高高壮壮,耳朵上套俩大金环的黑人夺过小鼓:“就知道煲汤,大家都喝吐了。我黑铁塔来一个。”黑铁塔猛拍两下鼓面:“拉网、拉网。”
众人站起身来,和着一起高唱:“拉网、拉网,嘿哟、嘿哟,不怕惊涛恶浪,不惧魑魅魍魉。拉网、拉网,嘿哟,嘿哟,用尽全身力气,鼓起两个腮帮。拉网、拉网,嘿哟,嘿哟,拉起大鱼一筐筐,拉起宝贝一箱箱,拉起大鱼一筐筐,拉起宝贝一箱箱——”
大家越唱越快,跟着鼓点跳起舞来。
小天被这快乐的氛围感染了,不觉走上前去。众人欢喜地将见小天拉入场中,一个接着一个过来敬酒。一会儿功夫,小天就喝得脑袋发胀、身体发飘。众人也胡乱倚靠着,呼呼睡去。
小天起身,来到船头坐下,月华铺满海面。
“南少侠,心情可有畅快一些?”一个喝得微醺,须发花白的老者在他一旁坐下。
“老丈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小天问。
老者呵呵一笑:“我们采香帮虽然四海为家,知道的事可不少哩。少侠手刃倭奴,着实威武的很。倭奴太过嚣张,我们也和他们火并了好几次。”
小天:“采香帮,采什么香?”
老者神秘一笑:“你觉得呢?”
小天:“降真香、沉香、檀香,还是乳香?”小天把自己知道的香料都说了一遍。
老者笑着摇头道:“我们采的这种香,要比这些香珍贵上百倍!”
小天:“那到底是什么香?”
老者眯着眼睛,一字一顿:“龙涎香!”
龙涎香!小天想起来了,蛟龙湖水怪腹中剖出的东西,云山大师就叫它“龙涎香”,郑和宝藏里也有一些龙涎香。他只知道这些东西稀有,并没有过多了解。
小天顿时有了兴趣:“这东西真有这么珍贵?”
老者:“一两龙涎一两金。而且黄金常有,龙涎香却难寻。当今的皇帝老儿,动员各地官员给他找龙涎香,一年才能得到十几两,你说这东西珍贵不珍贵?”
小天:“皇帝要这东西干什么?”
老者:“少侠有所不知,这皇帝老儿崇信仙道,一心想长生不老。长生不老除了需要修炼打坐,还要服用仙丹。传说这仙丹以辰砂、乳香、秋石、龙涎香等物为原料,配以童女的天癸,几经炼烧,才能制成。”
小天听得似懂非懂:“天癸又是什么东西?”
老者:“就是少女的初潮。所以,皇帝老儿不但要搜集龙涎香,还要选秀,让各地挑选八到十四岁的女童送到宫中。”
小天:“这么多女童远离父母,禁锢在宫中。想来日子也不好过。”
老者:“岂止是不好过,简直是悲惨。不但要受各种责罚,还要被老皇帝、老道士凌辱。”
小天:“怪不得有那么多人要反这皇帝!”
老者:“呵呵,反不反这皇帝与咱关系不大,倒是成就了我们的好生意。现在,沿海州府的官员都争着和我们攀上关系,巴不得我们能多卖给他们一些龙涎香。”
小天:“老丈,我听说乳香、檀香这些都产自西洋等国的树上,那这龙涎香产自哪里?”
老者:“这说法就很多了,有人说它是海上巨鸟的粪便,有人说它是海中仙岛上一种树的树脂,还有人说来自海底的喷泉。我们国人则认为它是海上巨龙的涎沫,所以叫它‘龙涎香’。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小天:“哦,原来如此!”
老者环视周边,低声道:“南少侠,你想不想知道它究竟出自哪里?”
小天见老者似醉非醉、神神叨叨,不想驳他的兴致,问道:“那老丈您知道?”
老者:“我哪里有着本事。但据我家老帮主多年调查,认为龙涎香来自大海兽。一些死在岸边的大海兽腹中就剖出了这东西。”
小天:“大海兽?”
老者拉长音调:“听说过摩伽罗鱼王吗?它是大海女神的坐骑,体量之大只有庄子笔下的鲲鹏可以比拟。海上航船遇见它的时候,天上就会出现三个太阳,海上会排列数座山峰,激流造成的漩涡能将一切吞噬。那三个太阳,其中两个就是鱼王的眼睛,山峰就是它的牙齿。漩涡正是它张开的巨口。遇到它的航船,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
小天:“海上真有这么大的鱼王?”
老者:“摩伽罗鱼王可能出自古老传说,但大海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它睡觉时如一个海岬,清醒时如浮动的小岛,有着帆樯一样的尾翼,能深潜海底,也能喷出高高的水柱。我好几次在海上遇见他们。他们的腹中,应该就有我们朝思暮想的龙涎香。”
小天:“原来如此,怪不得这香如此难寻了!”
老者:“这东西西洋溜山、锡兰等国不少,想是大海兽吐出后飘在海上,被洋流冲上海滩的。但要在茫茫海滩上找到他们,就需要独具慧眼了。我们采香帮就是去西洋从番子手中收购龙涎香,当然我们自己也去收集。别看我们这帮人奇奇怪怪,都是找香的高手呢!”
小天:“这倒是一门好生意。不过西洋远隔万里,此中也肯定有不少凶险。”
老者:“少侠说的对哩!要和各国的番子打交道,还要防备各路的海盗,最主要的是海上风涛无常,一不小心就身葬鱼腹了。所以,这东西才这么珍贵呢!”
小天突然想到,去西洋必然要经过亚鲁国,兴奋问道:“那你们是不是又要去西洋采香?”
老者惭愧一笑:“这个,去不去西洋,那得我们少帮主说了算。我们只是干活的。”
一会儿老帮主,一会儿少帮主,小天听糊涂了:“那现在船上是老帮主在呢,还是少帮主在?”
老者:“自然是我们少帮主在,老帮主不在的!”说完,老者竟哽咽起气来。
小天:“老丈为何又悲伤了?”
老者:“唉,提起老帮主,我就情不自禁了。我从年轻时就跟着他干,他待我可是如兄弟一般。我们这老帮主,他这一生,别无他好,痴迷寻香,一直想找到更便捷得到龙涎香的路径。五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极北的雪国人,会捕大海兽,他就打算去学习捕猎海兽的方法。而且他觉得雪国人既然能捕海兽,那个地方一定会有很多龙涎香。如果能开辟一条新的路径,那也许比下西洋更为便利。”
小天:“雪国又在哪里?”
老者摇摇头:“不知道,没人知道,只听说在日本国以北,非常寒冷。所以老夫人、少帮主都反对。但老帮主去意已决,谁也劝不住。最终他还是带着一艘船出发了,这一走就是五年,杳无音讯。老夫人望眼欲穿啊!”
“老糊涂,你又在胡诌了!”一个声音从后面上方传来!
二人扭头一看,一个青年男子手提着酒壶,从桅杆上跳了下来。老者里面爬起来,叫了声“少帮主”,然后弓着身跑开了。
男子走近。月光下,小天见他白面方脸,眉目清朗,年纪和自己相仿。
男子拱手道:“南兄,见笑了。这老糊涂只要喝醉,就会把他知道的都讲一遍。我父亲招的这帮船员,来自沿海各国,没什么规矩,您不要见怪。”
小天起身还礼道:“少帮主言重了,我觉得大家很照顾我!”
男子:“那是大家敬您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
小天:“我听老丈说贵帮是采香帮,请教尊姓大名!”
男子:“别听他胡说。小可盛荣,家父讳盛复,我家是漳州府的一个商帮,家父迷恋香料,尤其是龙涎香,所以经常下西洋采办,山海间就给了个‘采香帮’的名号。”
小天:“原来是盛帮主,久仰久仰。”
盛荣:“南兄的名号可是传遍了海上呢。尤其是幽冥岛力挫千人斩,近日又大战倭人,算是为我中国海上英豪出了一口恶气。”说着,盛荣走近来,坐到老糊涂刚坐的地方,递过酒壶:“南兄,我们接着畅饮!”
小天不便拒绝,接过酒壶,灌了两口,问道:“请问少帮主,是谁把我送到船上的?”
盛荣:“南兄恕罪,此人有恩于我家,交代暂时不说与你知晓,到时你自会知道。恩公说,你伤愈后,去留自便。如想去哪里,我可送南兄一程。”
去哪里?小天兀自伤怀起来,天地之大,他一时竟不知要去哪里。盛荣见小天面有难色,忙致歉道:“小弟唐突了,南兄尽可在此停留,愿待多久就待多久。”
小天忙回道:“少帮主误解了,我只是一时不知去往何处,所有有些惆怅,没有怪罪少帮主的意思。”
盛荣:“既然如此,就在船上待着,给我们好好讲讲寻找郑和宝藏的故事,大家都喜欢听。”
小天和盛荣一直聊到月沉星阑,才各自入舱睡去。接下来几日,船顺风南下,很快来到漳州洋面。
船泊月港口外,即有盛家的驳船送来补给之物,看情形是要远航。小天向盛荣问道:“少帮主,如此准备,可是要去哪里?”
盛荣:“南兄,实不相瞒,我准备前往极北的雪国,去寻找家父。”说着,盛荣拿出一包银两:“此前路程遥远,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不方便再款待兄台了。这是一点心意,望兄台笑纳。”
小天忙推开了银两,问道:“去雪国,是不是要经过琉球、日本等国?”
盛荣:“是的,我们要一直北行。”
小天:“我也正有北行的打算,去寻找杀害父母的仇人飞天龙。可否带我前往。”
盛荣喜不自胜:“兄台如果一同前往,那是求之不得。但此去凶险无比,如果兄台出了意外,我不好向恩人交代。”
小天:“生死有命,走海之人从来不惧凶险。如果能寻得仇人,为父母报仇,我死而不怨。”
盛荣:“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兄台襄助。路上兄台如果找到了仇人,可以随时下船。”
采香帮又在港中盘桓了数日,温暖的南风渐渐吹起,是出发的时候了。临行前,盛荣的母亲也来到船上送别。得知小天一同前往,老夫人十分感激,千叮万嘱,要盛荣量力而行,不可鲁莽行事。盛荣携众人祭拜了天妃及各路海神,鼓帆北行。
船行十几日,过钓鱼屿、黄尾屿,来到琉球国那霸港附近。那霸港是琉球国最主要的港口,也是中日海上贸易的重要中转地,船舶辐辏,十分繁盛。盛荣找一僻远处泊了船,和小天扮作客商,上岸打探消息。那霸港除了本地人,中国人、倭人极多,还有一些安南人、暹罗人、满剌加人。这些人中,有贩运生丝、铁器、瓷器的海商,也有居心叵测的海盗。几天打听,二人得知,海龙帮确实经常在此来往,但他们的窟穴十分隐蔽,不知所在。小天本意想留下细细追查,但考虑到盛荣寻父心切,便决意先帮他完成心愿。至于雪国,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众人只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没人去过。
继续北行,又十几日,来到日本国萨摩藩辖境。倭人凶顽,盛荣交代船员务要小心谨慎。盛荣和小天依旧扮作客商上岸打探消息。几经打探,得知海龙帮在萨摩藩也有巢穴,由飞天龙的兄弟跳涧龙李槐掌管,飞天龙却不在此处。小天还意外得知,鬼头帮已经在小海、鬼王等人的带领下返回幽冥岛,其他帮会也各自散去。得知小海安全无虞,小天内心安稳了些。至于雪国,从一个金盆洗手的老海盗那里得到了一条重要消息:雪国,或许北海夷人知道他们在哪里。
沿着日本国的曲折岸线,采香船继续北行,走走停停。进入秋天,北风刮起,航行不再顺利。一场暴风直直刮了十几天,前桅杆的桁杆被吹断了,采香船只能躲在一个无人小岛的背风处躲避。众人穿上厚厚的棉衣,依旧冻得瑟瑟发抖,甲板畅饮也无奈取消了,大家都躲在舱内的吊床里。终于等到天气转好,盛荣才下令继续前行。又艰难航行了近两个月,终于望到了陆地。
采香船艰难靠到岸边,一群毛发浓密,身着兽皮的野人迎了过来。这应该就是老海盗说的北海夷人了。
夷人将盛荣等人当作从事贸易的海商,热情地欢迎他们。盛荣命人将船上预备的丝绸、布匹、瓷器、铁器等物送给夷人。夷人欢天喜地收下了,然后从村中拿出熊皮、鹿角、鱼干等物作为回礼。一个夷人酋长邀请众人到村子里做客。经过慎重考虑,盛荣、小天带着老糊涂、矮秤砣、细鱼竿几人,随夷人来到村中。这个小小的村子坐落在山谷之中,厚厚的白雪覆盖着一切。村子里四处悬挂着猎杀动物的枯骨和鱼干,显得阴森可怖。几人随酋长来到一间茅屋,一妇人迎了出来,怀中竟然抱着一个黑熊幼仔。酋长懂一点倭语,老糊涂也懂倭语,可以进行简单交流。老糊涂问这是什么习俗。酋长介绍说黑熊是他们的保护神,饲养幼熊是为了祭祀熊神。妇人端出自酿的美酒来招待众人。一番客套后,盛荣就让老糊涂打听雪国的消息。
听到雪国,酋长马上露出惊异之色:“雪国,你们要去雪国。”
老糊涂:“是的。您知道前去的航路吗?”
酋长使劲摇头,用不太熟练的倭语说:“不,不,雪国太远了,没人能到达哪里,熊神也不能到达。在我们部族里,流传着一个古老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北海族人和雪国族人有陆桥相接,彼此往来。但后来因为雪国族人的贪婪,虐杀海中的鱼族,惹怒了海神,海神招来大鱼,吐出无边海水将陆桥淹没了,将他们禁锢在了极北苦寒之地,再也得不到阳光的照拂。此地已经是人类所得到达的终点,千万不能再往北走,那是冰雪女神统治的地方,除了皑皑白雪,大地没有一点生机。”
老糊涂将酋长的话翻译给众人后,大家都感到非常失望。
矮秤砣望着盛荣,小心地问:“少帮主,那咱还要去找老帮主吗?”
盛荣沉思了一会儿,决然道:“只要船桅没有折断,大海还能航行,我绝对不会放弃。”
回到船上,盛荣将所有人召集起来,说道:“大家都是跟随家父多年的老伙计,也跟着我经历了不少苦难。再往前走,就是极度寒冷的未知之地,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情况。此次航行,不是大家的义务,也没有多少酬金。所以,大家如果不愿前行的,可以留下,搭乘来此的商船返回,盛某绝对不会怪罪大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鸦雀无声。
臭鱼佬站了起来,用脏围裙抹抹嘴巴:“我不能走,我走了大家就没鱼汤喝了!”
黑铁塔站了起来:“咱们船的铁锚,可是只听我的话,离了我,你们谁能拉得动它。”
细鱼竿站了起来:“海上瞭望,谁能比我看的远啊!”
矮秤砣紧跟着跳起来:“难道只有你能瞭望吗?我也是瞭望的好手哩,离了我,咱船就少了一只眼睛。”
大家都纷纷站了起来,欢呼着要航行到世界的尽头。
盛荣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天:“南兄,你大仇未报,如果留下来,我不会说什么的。”
小天微微一笑:“我还想让老帮主传授一些采香的手段呢!”
根据夷族酋长的建议,众人在此渡过寒冬,待春日的阳光重新照拂大地,采香船义无反顾地向北继续出发了。风愈加凌冽了,吹得船帆毕剥作响,细鱼竿和矮秤砣把能御寒的东西都裹在身上,在高高的桅杆上依旧冻得鼻涕直流。太阳如同一个黄色的幌子,低低的每日打转,不能散发出一点热量。远处的陆地上,山林逐渐变成了冰雪皑皑的荒原,除了偶尔几只觅食的雪狐,再找不到其他生物。采香船艰难前行,远处漂来的浮冰不时撞击在船体上。又行数十日,陆地已经看不到了,漫无边际的洋面上,陪伴这支孤舟的,只有大大小小的冰山和浮冰。一场暴风雪突然而至,一会儿就把桅杆上的帆布撕得粉碎,狂风夹杂着冰屑噼噼啪啪拍打在船上。所有人只能躲在舱内,听着外面骇人的嘶吼,任由冷酷的冰雪女神将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中。暴风雪一直持续了七八日,天气才晴朗起来。船员们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雪覆盖的甲板,庆幸船只没有打翻。
“大海兽!大海兽!”刚爬上桅杆一会儿的矮秤砣兴奋地叫着。在船艏前方,一群巨大的海兽悠闲的巡游着,露出如黑色岩石的脊背,喷出舒丈高的水柱。
“大海兽!大海兽!”所有人都跑到了甲板上,来观赏这群海神之子。突然,几只狭长的小舟贴着海面疾驰而来,上面作着一个如圆球一样的人类。小舟追近大海兽,几只标枪投了出去,枪头深深地扎进一支海兽的脊背。海兽警觉起来,纷纷潜入水下。但标枪后面坠着一个大大的浮囊,被潜入水底的海兽拉扯着极速滑行,海面上涌出大片鲜血。几只小舟循着海面的鲜血,对受伤的海兽紧追不舍。
“雪国人!雪国人!”大家欢呼起来,许多人流下了冰冷的眼泪。
雪国人身材高大、皮肤棕黄、眼睛细长。他们惊异地望着这群天外来客,说着一种听不懂的语音。盛荣立即命人送上布匹、瓷器等物。雪国人对这些东西端详了很久,最终还是欢喜接受了,送来许多冰冻的肉类。他们对采香船也十分好奇,几个胆子大的男子登上船参观,露出赞叹的目光。采香船的众人则赞叹雪国人捕猎的能力。被猎杀的一只大海兽被拖到岸上,硕大无朋的海兽足有七八丈长,人类在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雪国人用弯刀将海兽肉一条条地割下来,均分给每一个人。雪地到处树立的巨大兽骨,标记着他们辉煌的捕猎历史。
经过几天试探性接触,双方都感觉对方没有恶意,交往的胆子大了起来。一天,一个雪国男子站在船边,双手比划着念念有词,大家猜了半天,觉得他可能是想邀请大家去他家里。盛荣、小天还有老糊涂走下船,随着男子走进他们的村子。雪国人的屋子如同反扣过来的大碗,是用雪砖搭建的。如此不毛苦寒之地,他们竟能顽强地生存下来,真是一个奇迹。
三人随男子钻进一个雪屋,雪桌上燃着一顶油脂等,里面比外面暖和了许多。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老人蜷缩在角落里。
“父亲!”盛荣扑了上去。
盛荣和老糊涂围着老人不住呼唤,但他双目迷离、表情痴呆,没有一点反应。过了好一会儿,老人的眼睛闪动了一下,嘴唇蠕动,发出一个声音:“荣儿!”盛荣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抱住父亲:“父亲,父亲,我是荣儿啊,您认出我来了!”
五年前,盛老帮主不顾一切,执意北进寻找雪国。他们走的路线和小天他们走的差不都,但途中更为艰险曲折,经历了暴风雪、触礁、疾病甚至叛乱等各种考验,经过两年的跋涉,抵达雪国的时候,老帮主身边只剩下两个忠实的弟兄。在这里,他如愿看到了捕猎大海兽的技术,但他寻遍所有海岸,也没有找到一粒龙涎香。种种打击之下,他的精神支柱崩塌了。后来,随他而来的两个兄弟因不适应苦寒气候,相继死去,只剩下他一人。好心的雪国人并没有抛弃他,而是将他作为同族老人一样赡养起来。
船上众人轮流来到雪屋伺候老帮主,唤醒他封存已久的记忆。慢慢地,他辨认出了船上的大部分人,也想起了以往的许多事,但依旧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两个月过去了,雪国人开始紧张地准备过冬的食物,他们知道,漫长的黑夜和酷寒就要到来了。今年注定不能返航了,众人从采香船上搬了下来,在雪国人的帮助下,筑起了雪屋。大家也穿上厚厚的兽皮衣,参与到雪国人的捕猎之中,学习扑杀大白熊、海豹等动物,当然,最惊心动魄的还是捕猎大海兽。小天、盛荣等人很快就成了捕猎的能手。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终于,天地陷入了无尽的暗夜中。所有人只能躲进雪屋中,靠追述先辈的伟绩和自己的过往来度日。采香船也被冰封在了海面上。
等待,等待,太阳如约而至,重新普照大地。采香船周边的坚冰开始融化。归家的日子近了,大家兴奋地扯上新帆,修补船体,将食物塞满各个船舱。在一年温度最高的时节,大家告别雪国的挚友,踏上漫长的归程。
前一个月的航行还算顺利,大家已经能隐约看到此前见过的陆地,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到达北海夷人之地了。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天深夜,采香船顺着呼啸的冷风急速前进。突然一声巨响,船体发生剧烈的晃动。盛荣迅速带人前去查看,船头被东西撞了个大窟窿,也许是礁石,也许是冰山,也许是前来复仇的大海兽,总之海水迅速涌了进来。封堵已经是不可能了,船体开始高高翘起,加之风浪巨大,倾覆就在眼前。盛荣不敢犹豫,迅速命令大家放下下艇,准备弃船逃生。然而就在这时,老帮主痛苦的记忆又被唤醒了,他嚎叫着在甲板上来回奔跑,呼喊着哪些被大海吞噬的兄弟的名字。一个大浪扑来,将他卷进了海中。
大家慌慌张张上了三只小艇,采香船随之沉没。盛荣打量众人,老帮主和小天却不在船上。这时,借着微亮的月光,大家看到海面上一个身影艰难向小艇靠近,后面还拖着一个人。那正是小天和老帮主。小天艰难地将老帮主交到盛荣手中,然后用尽全力一顶,将老帮主推上了小艇。盛荣反身要拉小天,一个大浪扑了过来,将小艇和小天隔开了。小艇上的众人奋力划桨,呼喊小天的名字,但迟迟没有回应。
大家顶着风浪,又搜寻了好一会,但始终找不到小天的踪迹。最后,只能无奈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