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破计

　　广东东莞南头，海道衙门议事堂。正厅上首坐着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身边立着同样一身黑衣的女子。下首坐的是身着四品朝服的广东海道副使钱魁重，此人肥肥胖胖，脸庞如同抹了猪油一样，一绺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两侧分坐着负责广东海防的参将、游击、卫所长等一众武官。两名黑衣人虽未着官服，但一众官员却将他们奉为上宾，他们就是紧追小海等人的寻仙使者。堂上坐着的男子，正是胡户科都给事中胡濙的后人，现在寻仙使者的掌印，胡进。他身边的女子是他的妹妹，胡英。

　　胡进向钱副使拱了拱手：“钱大人，鬼头帮这一撮贼寇，经我兄妹二人历次缉拿，都侥幸逃脱。现在收到密报，他们已经找到当年郑和遗留海外的宝藏，正秘密押运回中国。而且，这伙贼人中有一个叫南小海的，竟然冒称自己是建文后人，妄图纠集海上贼众，老调重弹，威胁朝廷。圣上密令卑职，一定将南小海以及鬼头帮等贼寇全部剿灭，将郑和宝藏收缴充公，以作军用。”

　　“回禀上差，”钱大人眼珠子转了一下，恭敬地说，“剿灭海贼，是卑职的本分，定然责无旁贷。只是，如上差所言，这帮贼子十分狡猾，屡屡逃脱。现在，听说他们又和西洋的海贼勾搭到一起，实力大增，剿灭他们真是有些难度。”

　　“是啊！”下面一个千户插话道，“现在广东水师的主力都抽调到闽浙去防倭寇了，我们能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

　　这个千户一牵头，其他人也都摆起自家的困难来。听着众人的牢骚，胡进兄妹不禁怒火中烧。这就是官场的现状，各怀鬼胎，相互掣肘。有油水的事，蜂拥而上；为国分忧的事，能推脱就推脱。但事情还得靠这帮人去做，又不能撕破了脸。胡进耐着性子说：“各位讲的是实情，但此事干系重大，如果让这帮人顺利北返，坐大成势，与倭寇纠合在一起，祸害国家，那么，在座的都脱不了干系。还请大家勉力为之！”

　　“都不要讲困难！”钱副使喝道，“平时军饷没有少你们的，现在圣上有谕旨，我们就应竭尽全力，以报圣恩。卑职有一计策，不知当讲不当讲？”说完，低首望向使者。

　　“有话就说，有什么遮遮掩掩的。”胡英实在受不了这油滑拖沓的官场习气，白了钱副使一眼。

　　“是，”钱副使也敢再买关子，“卑职觉得，虽然我们水师的力量有限，但广东洋面偏僻孤岛上还有些海寇，这些海寇也觊觎着这些宝藏。只要我们招抚有方，或可以为我所用。”

　　胡进：“你是说，借助海寇的力量来消灭海寇。”

　　钱副使：“正是。但要处事谨慎，免得处置不当，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胡英愤然插话：“上次就说以寇制寇，找来一个什么万山帮，结果六艘船连一艘船都敌不过，难道你们广东水师真的就派不出人吗？”

　　被一个女子这样驳斥，钱副使顿觉脸上无光，一肚子怒火又不好发作。

　　胡进赶忙斥道：“休要胡言！是否动用水师，钱大人自有筹划。上次让贼寇逃脱，确实有轻敌的缘故，但这次我们决然不能让他们跑了。”

　　钱副使尴尬一笑，小心道：“胡姑娘批评的是，上次让贼人逃脱，确实海道衙门有不可推脱之责。但此次我们决不会再犯上次的错误。我的意思不是不出动水师，而是多方力量共同调动，以保行动万无一失。”

　　胡英心中暗骂：“这狗官，不愿意动用自己的家底，却又搞一些名堂来搪塞。”略带嘲讽地说：“希望如钱大人所言，将贼寇一网打尽。”

　　胡进：“既然钱大人已胸有成竹，我相信此次我们此次定能将贼寇尽数剿灭。不知钱大人的具体计划是？”

　　钱副使：“卑职的想法是——”然后将计划和盘托出。

　　钱副使讲完，一游击随即奉承道：“此计甚妙，这帮贼寇绝对插翅难逃！”其他武官也纷纷附和。

　　胡进：“既然大家都觉得钱大人的计划可行，那我们就按钱大人的部署，迅速行动。诸位都是国之干城，在此存亡之秋，定要同心协力，勉力为之，以报天恩！”

　　众武官起身齐声道：“卑职明白！”

　　众人散去，只剩下胡氏兄妹。

　　胡英：“哥哥，想不到我大明甲士百万，捉几个蟊贼还得依靠草寇。这些拿着朝廷俸禄却不干正事的文臣武将真是可恶，我恨不得上去给他们一剑！”

　　胡进：“妹妹不可意气用事！现在朝廷诸事艰难，上下都不思进取，一味苟且。我胡家数代担此使命，已历经百年。当今圣上也不像以前对我家宠遇有加了。说不定哪天圣上就把我们的牌子收了，我们就不用像现在一样四处漂泊了。”说完，胡进不禁叹了口气。

　　想到哥哥身上的重担，胡英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安慰道：“哥哥也不必过于悲观。我胡家为朝廷秘密处理了多少乱党奸佞，圣上不会不念旧情的。”

　　胡进握紧手中的宝剑，勃然说道：“不管怎样，我们不能愧对列祖列宗，不能辱没了家声。这次说什么也要把这帮人一网打尽。”

　　宝藏船队悄悄驶近广东海域。趁着夜色，船队悄悄行驶到万斛岛附近。这万斛岛虽属广州府香山县管辖，但地处偏僻，远离官军卫所、水寨，也是个绿林啸聚之所。岛上的头领唤作贺老大，领着人众干着亦正亦邪的勾当。船队抛锚完毕后，小海严令各船严加防范，没有命令不得私自下船厮混，以免节外生枝。鱼龙子早年和这贺老大有过一些交情，所以小海就安排他携乌大、小天等人前去拜会。

　　鱼龙子等人来到万斛帮寨门前，通报了自家姓名。不一会儿，贺老大就率领几个头领迎了出来。贺老大拱手说道：“不知万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鱼龙子回礼说道：“贺帮主，这次不请自来，多有叨扰，只因一些小事需要帮主帮忙！”

　　贺老大：“万公子这话就折煞小人了。广州万家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果能攀上万家的高枝，我们求之不得呢。”

　　说着话，鱼龙子等人被引入寨中议事厅。双方分宾主坐定，鱼龙子道明来意：“贺帮主，鄙庄的商船从西洋贩回一些香料，没想到在海上遇上了飓风，几艘船受了损失，无奈之下，才在贵处抛锚，希望行个方便，为鄙庄提供一些补给之物。”说着，鱼龙子将一包银两奉上。

　　贺老大睃了一眼包裹，笑道：“区区小事，何用万公子亲自登门，叫个兄弟来通报一声就行了。需要什么东西，列出单子，我自会叫人送上。这些银两是万万不能收的。”贺老大又将银子推了回来。

　　鱼龙子：“贺帮主高义，在下感激不尽。区区一些银两权做给兄弟们的买酒钱！”

　　半推半就下，贺老大收下了银钱，吩咐一个头领与乌大对接补给事项。贺老大又吩咐锥牛宰羊，准备筵席。鱼龙子忙称另有它事，不便久留，离了寨子。

　　傍晚时分，万斛帮就按照约定，安排十几艘泊船，送来了食物、淡水、药材以及修船所需木板、绳索、铁钉等物。贺帮主还特地送来一船上等的荔枝酒犒劳众兄弟。经过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众人都疲惫不堪，闻到美酒的馨香，恨不得马上畅饮起来。

　　万斛帮的泊船刚刚离开，就见远处一艘小船急切切地驶来。小船驶近后，一人立在船头打问是否为黑崖帮的船只。巡哨的不敢贸然回答，忙将情况报告小海。小海此时正和紫凤凰、鱼龙子、乌大等人商讨明日启航之事，听到报告，不禁暗下思忖：“我们刚刚回来，怎会有人知道消息？”于是安排小天前去一看究竟。

　　小天来到船边，只见小船船头立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皂衫的小伙子，眉目清秀，瘦小身材。

　　“这位兄台，你找黑崖帮有何事？”小天问。

　　“小天哥哥，是你吗？”一个好似女人的声音。小天再仔细端详，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他从老鸨手中救下的眉月姑娘！

　　“你是眉月姑娘？”小天惊讶地问。

　　“是啊，哥哥。我寻你寻得好苦啊！”眉月姑娘顿时泪眼婆娑，自己日思夜念的小天哥哥终于等到了。原来自上次分别后，吴眉月继续在广州地界过活，拿着鱼龙子的剑在万家钱庄支了一些银钱，在广州府香山县找了一个地方开了一个制衣坊。大半年下来，生意却也做的有声有色，多有大户人家找她制衣。工作之余，她就到沿海各码头，打探过往航船的消息。这一日，她到香山县一千户家中，给千户的小妾送成衣。闲谈中，听小妾发牢骚说，一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官，三天两头不在家，又是防倭，又是防寇，这次又是什么西洋来的江洋大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回来后就开始着意问询。多方打探，她才得知确有“巨寇”从广东沿海经过，所携货物极为重要。推算日子，她感觉可能是小天他们，于是她雇了一艘渔船，女扮男装，到各码头打听。在周边漂泊了多日，今日看这边船只颇多，就过来一探究竟。

　　吴姑娘上到船上，顾不得寒暄，急匆匆地说到：“小天哥哥，你们回来的消息官府已经知道了，他们正设法来拿捕你们呢！”

　　小天听到此话，心头不由一惊，立即将这一消息告诉小海。小海立即召集众人商讨应对之策。当着众人，吴姑娘将她收集来的消息详细给大家说了一遍。听完吴姑娘的话，大家都感到惊诧，没想到官府来得这么快。

　　“不好，我们着了贺老大的道了。”鱼龙子喊道。

　　玉盘一般的月色升起来，海面飘着一层薄雾。广东水师的舰队，万斛帮的战船，各色船只二十几艘，悄悄地围了上来。

　　水师座船指挥舱内。胡进兄妹、海道副使钱大人紧紧盯着海上的情况。贺老大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钱副使：“贺老大，你手下的人办事妥当吗？”

　　贺老大：“官爷放心，酒中的毒药是我亲自放的，绝对没有问题。这会儿估计他们都已经倒下了。”

　　“希望你说的是真的。”钱大人说，“如果这次能顺利剿灭这些贼寇，你就是有功之人。我必定奏明朝廷，封赏少不了你的。”

　　“是，是，”贺老大弓着背应道，“还望钱大人多多美言。”

　　远远望去，贼寇的船队静静地在锚泊着，桅杆的灯火依旧亮着，但却没有一点声音。看来毒酒已经发挥作用了！按照计划，胡进兄妹带领一哨靠过去察看情况，钱副使带领余下的战船在外面将贼寇围住。水师的战船轻松地靠在了宝藏船上，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官兵们跳上敌船甲板，看到各船甲板上许多酒坛胡乱摆着，许多船员横七竖八地躺在酒坛边。

　　“抓紧寻找宝藏！”胡进命令道。

　　这时，突然一阵锣响。躺在甲板上的船员跳将起来，紧接着，更多的船员从船舱内涌了出来，团团地将上来的官兵围住。一些船员则迅速跳到官军的战船上。

　　鱼龙子闪出身来，对着贺老大喊道：“贺帮主，感谢相助！”

　　“你这个狗东西！”胡进大骂一声，一剑刺进了贺老大的胸膛。贺老大还想辩解，却永远地倒下了。原来，鱼龙子听完吴姑娘的讲述，思量和贺老大的言谈，觉得此中必有蹊跷，速令停止食用万斛帮送来的一切东西，已经喝了酒、吃了东西的设法呕出来。经点验，共有三十多个兄弟出现了中毒的症状，但整体影响不大。考虑到官兵就在近处，逃离已经不太可能，且船上弹药不足，大家决定将计就计，和官兵进行近战。

　　目前的形势是，前面的水师战舰、万斛帮的船只和六艘宝藏船纠缠着，官军也被人数占优的“贼寇”围住了。而在外围，水师的舰队却又将宝藏船队包围着。

　　战斗开始了，甲板上的双方举着刀剑、长矛、斧头，吼叫着冲向对方，兵刃的撞击声、受伤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宝藏船内，炮手们也将外侧的火炮推了炮口，瞄准外围的官船，轰击起来。

　　“现在如何处置，是前进支援还是开炮还击？”站在钱副使身边的一名参将请示道。

　　“再等等。”钱副使镇定地说，“等形势明朗一些再说。”

　　钱副使内心里有自己的盘算。全部靠上去近战，以现有的官兵，虽然有一定优势，但也没有十足的胜算。这仗，胜了功劳是寻仙使者的，败了责任是他海道衙门的。没有必要拼尽自己的家底去给别人搭梯子。

　　胡进兄妹刺倒身边的对手，直冲小海、紫凤凰而来。几个回合下来，小海、紫凤凰渐渐有难敌之势。小天、乌大急忙挣脱对手，前来支援。鱼龙子、青面鬼等人也被敌人紧紧地纠缠着。

　　双方相持了一会。官军因人数上处于劣势，渐渐难以支撑了，许多人倒下，也有人坠落到海里。胡进兄妹和小天、小海等人斗得难解难分。

　　“我们的人有些撑不住了！”参将说。

　　“还击！”钱副使命令道。

　　“那寻仙使者怎么办？”

　　“不要管什么使者，也不要管什么宝藏，全力还击！”钱副使说，“他们死了，我会向朝廷为他们请封的！”

　　炮弹呼啸而来，不分敌我地落在船体上。炸裂的木板如锋利的匕首，射向周边的人员。

　　“这个狗官，竟然不顾自己人的死活。”胡进暗骂了一句，开始思考如何脱身。就在他分神的当口，乌大的钢刀砍到了他的左肩。胡进的整个左膀全部落了下来，鲜血立即喷涌而出。

　　“哥哥！”胡英丢开紫凤凰，跳到胡进身边。

　　“不要管我，快走。”胡进用尚存的右肩使劲撞向妹妹，把胡英撞出了缠斗的圈子。这时，小天的钢刀也刺进了他的腰部。

　　“哥哥！”站在船舷边上的胡英大声喊。

　　“快走啊！”胡进拼出全力为妹妹挡住刺来的刀剑。

　　胡英不舍地望了最后一眼哥哥，跃进了水中。水中早有几个黑衣使者撑的小船接应。胡进看到妹妹已经逃走，脸上露出一丝惨笑，如释重负地倒下了。

　　见到使者首领已死，众官兵也没了斗志，纷纷跃入海中。

　　小海等人顾不上片刻休息，大声命令船队立即脱离并靠船只，升起船帆，全速突围。船员们拉不及包扎伤口，迅速拉起风帆，顶开水师的战舰，向北方突围。双方的火炮发出愤怒的咆哮，将炮弹倾泻到对方的船只上。

　　最终，五艘船冲出了包围圈。水师船队没有继续追击，而是紧紧地将一艘因桅杆炸断无法航行的船只围住了。

　　官军的炮声逐渐停歇了，被围的船只应该沉没了。船员们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开始处理伤口，修补炸穿的船体，将甲板上的尸体抛进海里。这时，小天才想起，吴姑娘还在船舱内。他急忙跑了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痛无比。吴姑娘静静地斜靠在角落里，月色映照在苍白的脸上。一块锋利的木板深深地插在她的腹部，鲜血淌了一地。小天将她抱起，呼喊她的名字，但她早已没了呼吸。一块白色丝巾从她手里滑落下来，上面是用献血写的四个字：天哥，珍重。小天顿时觉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

　　船队仍不敢有丝毫放松，全速离开广东海域。进入福建海域，船员们已是饥渴难耐，但依旧不敢向岸边靠近。最后迫不得已，才在澎湖附近稍微休整了一下，安排部分船员乘小舟下去收集了一些补给。

　　船队继续北上，进入浙江海域。这一日午时许，瞭望人员报告，前方有一船队迎面而来，看旗帜似乎是官船。小海立即拿出单筒望远镜观察，确实是一队官场船，绘有游龙的旗帜迎风飘扬。这下糟了，小海暗暗叫苦，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失去了近三分一的船员，剩下的也十分疲惫，而且弹药也几乎用尽了。

　　“这次估计凶多吉少了！”小海有些悲观地对身边的紫凤凰说。经过多日地相处，小海虽然看不惯她专横霸道的作风，但也从内心里佩服她的果敢。另外，小海也能感觉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他的，每次战斗，她都坚定地站在自己得身边。

　　“海哥，不用悲观。我看官军的战力也不过如此。全力拼杀就是！”紫凤凰安慰道。

　　“传令，准备战斗！”小海下达命令。

　　这时，青面鬼跑了进来。

　　“公子，不要着急。我看这船队有些蹊跷，好像我们鬼头帮的船只。”

　　果然，过了一会儿，瞭望者又报告，对方降下了官旗，升起了黑色的旗帜。

　　“这是我们的旗，这是我们的旗！”青面鬼激动地说。他找来旗手，按他说的方法，向对方发出信号。对方也迅速发来了回应的信号。

　　“是接我们的船！”青面鬼十分肯定地说。

　　神经紧绷的船员们终于放松下来，接下来是一阵欢呼。

　　两支船队接近了，并靠在一起。鬼头帮的首领是一个堂主，外号红面鬼，真名方冠杰，也是方家的后人，是青面鬼的族弟。兄弟见面，分外欢喜。青面鬼带领鬼帮人众拜见了公子，然后双方坐定，介绍各自的情况。

　　原来，派出的报信者二十多天前就回到了幽冥岛。鬼王听完报告后立即就安排红面鬼带领船队前来接应。因是戗风航行，所以船队走的比较慢，所以二十几日才到了浙江海域。又怕碰到官军巡哨，所以才冒用水师的旗帜。

　　两支船队并为一支，仍由小海指挥，全速向幽冥岛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