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集: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的碰撞
五月的春城,槐花开了。细碎的白花一簇簇垂在枝头,风一过,甜香盈满小院。工棚的门窗大敞着,木屑在阳光里打着旋儿,落在匠人们汗湿的肩头。
秦建国把最终方案装进牛皮纸袋,用细麻绳仔细捆好。袋子里装着的不只是几十页图纸和文字,更是北木工艺坊三个月来的心血,是传统手艺在现代语境下的一次郑重发言。
“师父,我陪您去吧。”李刚递过茶杯。
“不用。”秦建国摇头,“今天你们照常干活。无论结果如何,活不能停。”
宋志学从门外进来,压低声音:“我托饭店的人打听了,今天上午周总要开专题会,讨论总统套房方案。除了咱们,还有两家广州的家具厂也在竞争。”
“广州的?”李刚皱眉,“他们做什么风格?”
“现代西式为主,据说有一家擅长中西混搭。”宋志学说,“报价比咱们低三成。”
工棚里安静了一瞬。价格永远是硬道理,尤其对酒店经营而言。
秦建国却神色如常:“咱们的底气不在价格,在不可替代性。西式家具哪里都能做,但能读懂紫檀木性、能让黄花梨说话的匠人,北京城里找不出第二家。”
他拿起纸袋:“我走了。”
“师父,”马老忽然开口,老人扶着工作台站起来,浑浊的眼睛里有难得的光亮,“告诉那位周总,就说雕花的马老头说了——木头会记得是谁把它唤醒的。”
秦建国重重点头,转身出门。
上午九点,北京饭店八楼会议室。长条桌旁坐了六七个人,周振邦坐在主位,左手边是赵启明,右手边是位戴眼镜的年轻设计师,面前摊着几本厚厚的方案册。
秦建国被安排在末座。他平静地放下牛皮纸袋,等待。
“人都齐了。”周振邦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总统套房的项目拖了三个月,不能再拖。今天必须定下方向和供应商。先请林设计师介绍一下整体概念。”
年轻设计师站起身,打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一幅效果图:宽敞的套房客厅,米色地毯,浅灰墙面,线条简洁的现代家具。只在角落摆了一对中式圈椅,墙上挂了一幅水墨画。
“我们的理念是‘现代为体,中式为韵’。”林设计师语速很快,“主体家具采用意大利进口皮质沙发,保证舒适度;中式元素作为点缀,营造文化氛围。这样既符合国际客人的习惯,又体现中国特色。”
他翻到下一页,是家具清单和报价。秦建国扫了一眼,单是那张三米长的意大利沙发,报价就抵得上北木整套紫檀画案。
“方案二来自广州华美家具。”周振邦示意秘书分发资料,“他们做了中西合璧的尝试。”
第二本方案册印刷精美,彩色照片,中英双语。家具设计确实花了心思:明式圈椅的骨架,配了软垫;翘头案改成了电视柜;拔步床简化成带中式雕花的软包床。
“我们的优势是规模化生产,价格有竞争力。”广州来的代表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普通话带着粤语腔,“而且我们可以根据饭店要求随时调整设计,柔性生产。”
周振邦边听边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不置可否。最后,他看向秦建国:“秦师傅,您的方案。”
秦建国起身,却没有打开投影仪。他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三样东西:一本手绘的线装方案册,一套木材小样,还有一叠放大的黑白照片。
“周总,各位领导。”他的声音平稳,“在介绍方案前,我想请大家先看看这些。”
他把照片一张张铺在桌上。不是效果图,而是工作照:马老趴在紫檀画案上,鼻尖几乎贴到木头,刻刀在苍老的手中稳如磐石;郑老在漆房里,一遍遍过滤生漆,纱布上留下细腻的痕迹;李刚打磨黄花梨,砂纸磨破了手指,血珠渗出来,他擦掉继续磨;深夜的工棚,所有人围着一张图纸争论,桌上的茶早已凉透……
最后一张,是那把改良圈椅的特写。阳光从工棚窗户斜射进来,在缅甸花梨的纹理上流淌,仿佛能看见木纹深处百年的生长年轮。
会议室里很安静。
“我们的方案很简单。”秦建国翻开线装册,纸张是微微泛黄的宣纸,字是手写的楷书,图是工笔线描,“总统套房不是展厅,是让人居住的空间。家具不是摆设,是要与人朝夕相处的伙伴。所以,我们的设计核心只有两个字:适宜。”
他指向第一页:“适宜居住——所有家具尺寸根据套房实际空间量身定做,行走动线、视线高度、使用习惯都经过实测。适宜身体——圈椅的弧度调整了七次,才找到最贴合腰椎的曲线;画案的高度考虑了站立书画时的最佳受力点。适宜心灵——每一处雕花都有出处,云纹来自敦煌,水纹取自《千里江山图》,龙纹考证了故宫藏品。适宜时光——我们选的木材都是百年以上成材,用传统工艺处理,只要保养得当,这套家具可以再用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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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邦拿起一块紫檀小样,深紫色的木块在灯光下泛着幽光,沉重压手。
“价格呢?”财务总监问出关键问题。
秦建国报出一个数字。比广州方案高出一倍,但比全套进口家具低三成。
会议室里响起低声议论。
“太贵了。”有人说,“同样的预算,可以买意大利原产的真皮沙发,客人更认那个。”
“但三年后呢?”秦建国反问,“真皮沙发三年需要翻新,五年可能淘汰。而我们的家具,三年才刚刚完成‘初养’,木色会更温润,榫卯会更紧密。十年后,它是古董;三十年后,它是文物。这不是成本,是投资。”
“说得轻巧。”广州代表笑了,“可客人不懂这些。他们只关心睡得舒不舒服,坐着软不软。”
“所以我们在改良。”秦建国看向周振邦,“周总试坐过那把椅子,您觉得舒服吗?”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周振邦。
周振邦沉默片刻,缓缓道:“舒服。但一把椅子的舒服,和整个套房的舒适是两回事。”
“那就请周总和各位领导,去亲眼看看,亲手摸摸。”秦建国收起照片,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看过之后,各位仍然觉得西式家具更好,我立刻退出,绝无二话。”
这个提议出乎所有人意料。赵启明看向周振邦,等待指示。
周振邦合上笔记本:“什么时候?”
“现在就可以。”
“现在?”
“工棚离饭店不远,车程二十分钟。”秦建国说,“四件家具都在,半成品、成品都有。诸位可以坐,可以摸,可以问任何问题。”
会议室里交头接耳。最终,周振邦拍板:“好,那就去看看。林设计师、赵副总、财务刘总监,跟我一起去。其他人散会。”
三辆轿车驶出北京饭店,穿过五月的京城街道。槐花落了一地,车过处,花瓣轻扬。
秦建国坐在周振邦的车里,两人都没说话。窗外掠过老胡同、新商场、脚手架和青砖墙——九十年代的北京,新旧交替,就像此刻他们要去见证的这场对话。
车子驶入小院时,工棚里正在干活。电锯声、凿击声、砂纸摩擦声交织成熟悉的乐章。见到突然涌入的人群,匠人们都停下手中活计,有些局促地站直身子。
“不用停,该干什么干什么。”秦建国说,“周总就是来看看。”
周振邦的目光第一时间被紫檀画案吸引。那张已完成烫蜡的画案摆在工棚中央,深紫色的木质在从天窗洒下的日光里,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深邃,但细看,又能看见木纹深处隐约的紫红色光泽。雕花的“江山万里”在蜡层覆盖下层次分明,远山近水,云海松涛,都在光影变幻中流动。
“可以摸吗?”周振邦问。
“请。”秦建国递过一副白手套。
周振邦戴上手套,手轻轻抚过案面。先是边缘的云纹,再是正中的山水,最后停在左上角那条点睛的龙上。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在龙鳞的每一片雕刻上停留。
“这龙……”他低声说,“和故宫里的不一样。”
“是。”秦建国示意马老过来,“马老,您给周总讲讲。”
马老佝偻着背走过来,眼睛几乎贴在龙头上:“故宫的龙是天子之龙,威严肃穆。咱们这条是山水之龙,隐在云间,见首不见尾。您看这龙眼——”老人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龙眼,“没雕瞳孔,留了空白。蜡一烫,光线一变,您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眼神就不同。有时候慈悲,有时候威严,有时候……像是在看你,又像是没看你。”
周振邦换了个角度。果然,随着光线变化,那龙眼仿佛活了过来,有了神采。
“为什么要这样?”他问。
“因为木头是活的。”马老说,“好木头有灵性,你雕得太满,就把它的灵性框死了。留点余地,让木头自己说话。”
周振邦若有所思,转身走向那排黄花梨圈椅。四把椅子已近完工,并列摆着,山纹沉稳,水纹灵动,云纹飘逸,霞纹绚烂。他选了水纹那把坐下,靠上椅背,双臂自然搭上扶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棚里只有砂纸摩擦的沙沙声。
足足三分钟后,周振邦才开口:“这把椅子……让人不想起来。”
“圈椅的设计本就如此。”秦建国解释,“明代文人讲究‘坐忘’,一坐下去,身心俱忘。这需要椅子的每一个弧度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紧,少一分则松。”
财务刘总监也试坐了,这位四十多岁、常年伏案的女总监坐下后,竟轻轻“啊”了一声。
“腰……不疼了。”她难以置信,“我腰椎间盘突出,坐一般的椅子超过半小时就疼。这把……”
“靠背的弧度正好托住腰椎第四节和第五节,那是受力最大的地方。”秦建国说,“座面微微前倾,避免压迫大腿神经。扶手的高度让肩颈自然放松——这些都不是我们发明的,是明代匠人五百年前就总结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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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设计师一直在拍照、测量,此时忍不住问:“但这种椅子,和西式沙发怎么搭配?风格冲突太大了。”
“那就不要强行搭配。”秦建国走到工棚一角,掀开防尘布。下面是已经组装好的鸡翅木多宝阁框架,和打好漆底的金丝楠屏风骨架。
“总统套房为什么一定要统一风格?”他反问,“客厅可以现代舒适,书房可以古朴雅致,卧室可以中西合璧。不同的功能空间,用不同的家具语言。客人从客厅走到书房,就像从现代走进历史——这种穿越感,不正是旅行的意义之一吗?”
他示意李刚搬来那把改良圈椅,摆在传统圈椅旁:“这是我们的另一种尝试。保留圈椅精髓,简化形式,适应现代审美。如果觉得传统家具太厚重,可以用这种过渡款式。”
周振邦在工棚里慢慢走着,看着。他看工作台上摊开的图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和修改痕迹;看墙角堆放的木料,每一块都贴着标签,记录着产地、树龄、含水率;看匠人们手中的工具——有些是现代化的电刨电锯,有些是传了几代人的手工凿、鱼鳔胶、鹿角锤。
最后,他停在郑老的漆房外。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老人正在过滤生漆,动作慢得仿佛时间静止。
“这位老师傅是……”
“郑西山,七十三岁,祖传漆艺。”秦建国轻声说,“他做的漆,要过滤十二遍,晾晒一百天,再陈化一年才能用。屏风上的漆,现在才打到第七遍,要打满二十一遍,每遍间隔七天,不能多不能少。”
“为什么这么麻烦?”
“因为漆如人生,急不得。”秦建国说,“漆层薄了,易损;厚了,易裂。一遍遍打磨,一遍遍覆盖,最后出来的光泽,是从内向外透出来的,温润如玉,历久弥新。郑老说,这叫‘漆养人,人养漆’——你用什么心对待它,它就还你什么品相。”
周振邦在漆房外站了很久,久到赵启明忍不住小声提醒:“周总,下午还有个会……”
“推迟。”周振邦说,“秦师傅,我想和您的几位老师傅聊聊,可以吗?”
“当然。”
工棚一角临时摆了桌椅,王娟端来茶水。马老、郑老、秦建国、周振邦、赵启明围坐。两位老人起初拘谨,但一说起手艺,眼睛就亮了。
“我爷爷那辈,给宫里做家具。”马老捧着茶杯,热气氤氲了他的脸,“后来宫没了,手艺还在。五八年大炼钢铁,他们让我把工具交出去炼铁,我没交,埋在后院枣树下。六六年,红卫兵来破四旧,我把雕花板藏在炕洞里,炕烧得烫屁股,也不敢拿出来。等到改革开放,我把东西挖出来,锈的锈,霉的霉,但好歹留下来了。”
他浑浊的眼睛看向周振邦:“周总,您从广州来,见过大世面。我就想问一句:咱们中国人的好东西,是不是真就过时了?”
周振邦没有立刻回答。他转着手中的茶杯,景德镇青花瓷,杯壁薄如纸,透光可见。
“我在广州时,主管的酒店主要接待外宾。”他缓缓开口,“欧美客人确实更喜欢现代风格,但日本客人、东南亚客人,尤其是华侨,会专门询问有没有中式套房。有一次,一位美籍华人老先生住了我们酒店,看到大厅摆的一对太师椅是仿品,木纹是画上去的,他摸了一下,摇头说:‘形似神不似,可惜了。’”
他停顿一下:“我问老人家哪里不好。他说,真的老木头,摸上去是温的,有呼吸。仿品再像,也是死的。”
马老连连点头:“是这话!木头是活的!会呼吸!”
“所以回到您的问题,”周振邦看着马老,“好东西永远不会过时,只会被暂时遗忘。我们的工作,就是让更多人记起来。”
郑老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开口:“周总,您知道漆器为什么能千年不腐吗?”
“请指教。”
“因为漆是活的。”老人声音沙哑,“它会呼吸,会变化。刚上漆时是亮的,过几个月会暗下去,再过几年,又会慢慢亮回来。你用得越勤,它越亮;你冷落它,它就黯淡。好漆器要常用,常养,就像人跟人相处,要有来有往。”
他指向漆房里那扇屏风骨架:“这扇屏风,现在看着就是几块木头。等漆上完,金箔贴上,你们再看——它会发光。不是灯泡那种刺眼的光,是像月亮一样,自己不发亮,但能把周围的光柔柔地映出来。”
周振邦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漆房,在未上漆的木架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些纵横交错的榫卯结构,简洁而有力,仿佛能承受千年时光的重量。
离开小院时,已是下午三点。周振邦和每个人握手,到马老时,老人粗糙的手紧紧握了他一下。
“周总,那条龙……您看懂了吗?”马老问。
周振邦想了想:“它在云里,看着人间。”
马老笑了,缺了牙的嘴咧开:“对喽。它在看,看咱们这些人,能不能让好东西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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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车上,无人说话。直到驶进饭店地下车库,周振邦才开口:“老赵,你怎么看?”
赵启明斟酌着:“工艺没得说,但价格确实高。而且工期……他们坚持要慢工出细活,年底前交货很紧张。”
“林设计师呢?”
年轻设计师推了推眼镜:“从专业角度,他们的方案更完整,更有深度。但市场接受度……我持保留意见。毕竟我们的主要客源还是欧美客人。”
周振邦看向窗外,车库的荧光灯在车窗上反射出苍白的光。
“这样。”他说,“给秦师傅一周时间,做一份详细的预算分解和工期表。如果能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压缩百分之十五的成本,提前一个月交货,这个项目就给他们。”
“那广州那边……”
“也让他们重新报价,做一份中西融合的细化方案。”周振邦推开车门,“我们要做比较,全面的比较。”
消息传回小院,既不是喜讯,也不是噩耗。一个机会,一个需要全力一搏的机会。
“压缩成本百分之十五……”宋志学翻着账本,“材料费占大头,但咱们用的都是顶级木料,再降就要换料了。”
“不能换料。”秦建国斩钉截铁,“紫檀就是紫檀,黄花梨就是黄花梨。料一换,魂就没了。”
“那只能从工费上省。”李强算着,“可咱们的工费本来就不高,再降……”
工棚里沉默下来。匠人们互相看着,谁都没说话。
马老忽然开口:“我的工钱,减一半。”
“不行!”秦建国立刻反对,“您的工钱一分不能少。”
“我都七十了,要那么多钱干啥?”马老摆摆手,“棺材本早攒够了。这活儿要是成了,比我多拿几个钱高兴。”
郑老也点头:“我的工钱也可以减。漆料钱不能省,但我的人工可以少算。”
李刚站起来:“师父,我们年轻,少拿点没事。但这手艺得传下去。”
“胡闹!”秦建国拍了桌子,“手艺要传,人也要活!今天开了这个头,以后怎么办?手艺人不值钱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成本我来想办法。工期压缩……咱们调整工序,有些可以同步进行的步骤,以前是求稳分开做,现在可以合理并行。但该花的工时不能省,该用的料不能换。”
接下来的三天,小院进入一种奇特的节奏。白天,匠人们各司其职,继续打磨、雕刻、上漆;晚上,所有人聚在一起,重新梳理工序,一分一秒地抠时间,一厘一毫地算成本。
秦建国把自己关在屋里,重新画流程图。传统的家具制作是线性流程:开料、烘干、粗加工、细加工、组装、打磨、烫蜡。但他发现,有些部件可以提前独立加工,有些工序可以重叠进行。比如圈椅的椅圈和腿可以先分别制作,在组装前就完成部分打磨;屏风的漆艺周期长,但框架制作可以和其他家具同步进行。
第四天深夜,新方案出炉。成本压缩了百分之十二,工期提前二十五天。
“还差一点。”宋志学说。
“这一点,用诚意补。”秦建国合上方案,“明天我去见周总,当面说。”
第五天上午,秦建国再次走进北京饭店。这次,周振邦的办公室里多了两个人:一位是饭店的董事长,头发花白的老人;另一位是位外国面孔,经介绍是饭店聘请的德国设计顾问,汉斯先生。
“秦师傅,您的方案我们看了。”周振邦开门见山,“成本还是偏高,工期还是偏长。汉斯先生有一些疑问,想直接和您沟通。”
汉斯五十多岁,会说简单的中文,但夹杂着英文单词。他拿起方案册,翻到工艺流程图。
“秦先生,你们的工序太复杂。”他指着图表,“这里,木材要自然晾干三个月?为什么不用烘干窑?现代技术,三天就可以。”
秦建国耐心解释:“汉斯先生,红木和普通木材不同。它的油性重,密度大,快速烘干会导致内外收缩不均,产生裂纹。自然晾干虽然慢,但木材内外同步收缩,稳定性更好,能保证家具百年不变形。”
“那这里呢?”汉斯指向雕刻工序,“手工雕刻一个月,太慢了。如果用数控雕刻机,三天就可以完成,精度更高。”
“精度不等于神韵。”秦建国从包里取出一块雕花板,这是马老雕废的练习件,但依然能看出功力,“机器雕刻每一刀都一样深,一样匀。但手工雕刻,老师傅会根据木纹走向调整力道——顺纹时轻,逆纹时重。雕出来的线条有呼吸,有节奏。您摸这里——”
他把雕花板递给汉斯。德国人仔细抚摸上面的云纹,眉头渐渐皱起。
“感觉不一样。”他说,“这边光滑,这边……有一点粗糙?”
“不是粗糙,是木纹的天然起伏。”秦建国说,“老师傅故意留下这些痕迹,让光线照上去时,产生微妙的明暗变化。这是机器做不到的。”
汉斯把雕花板递给董事长。老人戴着老花镜看了很久,又传给周振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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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工艺价值。”汉斯话锋一转,“但酒店经营是商业行为。客人不会趴在家具上看木纹,他们只关心是否舒适、是否美观、是否与房价匹配。”
秦建国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打开随身带的布包,取出两个木盒。一个盒子里是紫檀粉末,另一个是化学染料的仿紫檀色粉末。
“请汉斯先生闻一下。”
德国人凑近闻了闻:“左边有香气,右边没有。”
“这是紫檀的天然木香,来自木材内部的油脂,会持续散发数十年。”秦建国又倒出一点粉末在纸上,滴上清水,“再看。”
紫檀粉末遇水后,渗出紫红色的天然色素,像血一样慢慢晕开。而化学染料粉末瞬间溶解,颜色鲜艳但单薄。
“天然木材会呼吸,会变化。”秦建国说,“今天它是这个颜色,十年后,在空气和光线作用下,它会变成更深沉的紫黑,像陈年的葡萄酒。而化学染色家具,三年就会褪色、开裂。”
他转向董事长和周振邦:“北京饭店是百年老店,接待过无数贵宾。总统套房不只是个房间,它是名片,是态度。当客人问起这些家具时,我们可以骄傲地说:这是中国匠人用手工做的,用的是百年成材的木头,可以传世三百年。而不是说:这是机器加工的,用的是合成材料,保修五年。”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董事长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那是老红木桌面,纹路已经磨得温润。
“秦师傅,”老人终于开口,“如果项目交给你们,你能保证什么?”
秦建国站起身,一字一句:“我保证,每一件家具都有匠人的名字和制作日期,可以追溯;我保证,十年内出现任何工艺问题,免费修复;我保证,三十年后,这些家具的价值会比今天翻十倍。”
“拿什么保证?”
“拿北木工艺坊的全部声誉,拿我们这些匠人后半辈子的职业生涯。”
董事长看着周振邦。周振邦微微点头。
“好。”董事长起身,“周总,这个项目我原则同意。具体细节你们敲定,但有一点——”
他走到窗边,俯瞰长安街的车流:“要做,就做到最好。让百年后的客人住进套房,还能感受到今天匠人的心意。”
秦建国走出北京饭店时,已是黄昏。夕阳把整条长安街染成金色,车流如河,奔腾不息。
他没有立刻叫车,而是沿着街道慢慢走。五月的晚风还带着槐花的甜香,吹在脸上,温软如绸。
手机响了,是宋志学打来的:“师父,谈得怎么样?”
秦建国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座古老又崭新的城市。胡同深处传来京胡声,咿咿呀呀,唱的是《四郎探母》。
“成了。”他说。
电话那头静了一秒,然后爆发出欢呼。隐约能听见马老的声音:“我说什么来着?龙在看!龙在看!”
秦建国挂了电话,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老字号糕点铺,他进去买了一包绿豆糕。马老爱吃这个,郑老喜欢配着浓茶吃。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照亮回家的路。
小院里,所有人都在等。工棚的灯全开着,亮如白昼。秦建国一进门,就被围住了。
“师父,真成了?”李刚眼睛发亮。
“成了。”秦建国把合同草案放在工作台上,“工期紧,任务重,但从今天起,总统套房的四件家具,正式进入冲刺阶段。”
没有欢呼,没有庆贺。匠人们互相看看,默默回到各自岗位。电锯响了,凿子动了,砂纸又开始摩擦。但这一次,每个人的动作里都多了一种东西——一种沉甸甸的、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郑重。
马老戴上老花镜,打开工具箱。里面整齐排列着三十六把刻刀,从最粗的平口凿到最细的针尖刀,每一把都磨得锃亮。他选了把中号圆口刀,走向紫檀画案最后未完成的一处边角雕花。
“这儿,要雕一组缠枝莲。”老人对李刚说,“你看好了——下刀要稳,走刀要匀,收刀要轻。莲枝要柔中带刚,莲叶要舒卷自如。最难的是莲花,花瓣层层叠叠,但不能显得臃肿,要像真的在风里微微颤动……”
他示范了一刀。紫檀木屑如发丝般飘落,在灯光下泛着紫金色的光。
李刚屏息看着。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师父常说的那句话:手艺不是手艺,是修行。每一刀都是禅定,每一凿都是参悟。
漆房里,郑老开始上第八遍漆。生漆过滤得如同蜂蜜,在刷子上拉出细长的金丝。他刷得很慢,每一刷都要等前一道完全干透,每一刷都要顺着木纹方向,不能逆,不能乱。
“漆如人生,急不得。”老人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漆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一遍遍来,一遍遍去。急了,就花了;慢了,就滞了。不紧不慢,才是火候。”
秦建国没有加入任何一道具体工序。他成了整个流程的指挥者,像乐队的指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里进度慢了,他调整人手;哪里遇到难点,他组织攻关;哪里需要协调,他亲自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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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棘手的是金丝楠屏风。二十一遍漆,每遍间隔七天,总工期就要一百四十七天,加上贴金、彩绘,至少半年。而现在已经五月下旬,年底前交货,时间卡得死死的。
“能不能减少漆的遍数?”宋志学问郑老。
老人摇头:“二十一遍是最低标准。少一遍,光泽就差一分;少三遍,寿命短十年。这是祖上传的规矩,破不得。”
秦建国盯着工期表,忽然说:“那就重叠进行。漆房恒温恒湿,可以同时进行多道工序。第八遍漆干透要七天,这七天里,我们可以开始准备第九遍的漆料,可以打磨已经干了的前七遍,可以设计贴金的图案。把线性流程改成网状流程,时间就能抢出来。”
“但这需要极其精细的调度。”宋志学说,“一道工序出错,整个链条就断了。”
“那就不能出错。”秦建国说,“从今天起,漆房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温度湿度每小时记录一次。每道工序完成,双人复核签字。我亲自盯。”
夏至那天,北京迎来第一场雷雨。闷热了一周的天气被暴雨洗刷,雨水顺着工棚的屋檐哗哗流下,在地上汇成小溪。但工棚里依然干燥凉爽——秦建国早让人检修了屋顶,加固了门窗。
紫檀画案在这一天完成全部雕花。马老放下刻刀时,手抖得厉害,李刚赶紧扶他坐下。老人看着画案上完整的“江山万里”,久久不语。
“马老,您喝口水。”王娟端来热茶。
马老接过,手还在抖,茶水洒出来一些。他忽然笑了:“老了,不中用了。但这活儿……值了。”
他指着画案一角,那里雕着一丛小小的兰花,隐在山石后面,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这是我给自己留的记号。以后谁看到这丛兰,就知道是马老雕的。”
秦建国蹲下身,仔细看那丛兰。寥寥几刀,却形神兼备,兰叶舒展,仿佛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马老,这兰雕得真好。”他说。
“兰花是君子。”马老喘了口气,“不争不抢,自在开放。咱们手艺人,也该这样——不问名利,但求心安。”
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进工棚。画案上的紫檀木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气。
六月进入梅雨季。北京湿漉漉的,空气能拧出水来。这种天气对漆艺是考验——湿度太高,漆干得慢;湿度太低,漆面易裂。郑老把漆房的温湿度计当成命根子,每天要看几十遍。
第八遍漆干透那天,是六月十八。郑老检查了整整一个小时,才点头:“可以上第九遍了。”
第九遍是底漆的最后一遍,也是最关键的一遍。这一遍要上得极薄,极匀,为后续的贴金打基础。郑老亲自调漆,生漆、桐油、松香的比例精确到克。调好的漆液在碗里转动,形成完美的漩涡,久久不散。
“这叫‘漆筋’。”老人对李刚说,“漆调得好不好,看筋就知道。筋长不断,漆性就活;筋短易断,漆性就死。”
他亲自上漆。刷子走过屏风骨架,留下一层薄如蝉翼的漆膜。在灯光下,那漆膜泛着琥珀色的光泽,能看见下面木纹的走向,却又把木纹柔化、升华,像透过一层古旧的琉璃看世界。
“美。”李刚忍不住说。
“这才到哪儿。”郑老笑了,“等二十一遍上完,金箔贴上,你再看看——那才叫美得让人说不出话。”
七月,盛夏来临。小院里的槐树撑开浓密的树冠,投下一地阴凉。工棚里安装了电扇,但匠人们还是汗流浃背——有些工序不能吹风,只能忍着。
黄花梨圈椅进入最后抛光阶段。从800目砂纸到2000目砂纸,每一目都要磨到位。李刚负责两把椅子,每天从早到晚,就是重复一个动作。他的手指磨出了厚茧,虎口裂了又合,合了又裂。
秦建国给他送来药膏:“晚上泡泡手,抹点这个。”
“师父,我不累。”李刚说,“就是有时候想,古人做一把椅子,是不是也这么磨?”
“比咱们更慢。”秦建国坐在他旁边,拿起一块砂纸,“没有电,没有机器,全靠手。一把圈椅,做半年是常事。但正因为慢,才有时间思考,有时间让手艺长进。”
他示范着磨了一个小角:“你看,砂纸要这样握,力道要这样匀。不是用手臂的力量,是用腰的力量,传到手臂,再到手指。这样磨一天,腰不酸,手不抖。”
李刚试着调整姿势,果然轻松许多。
“手艺的秘诀,一半在手上,一半在心上。”秦建国说,“手上要熟,心上要静。急了,就糙了;躁了,就浮了。什么时候你能一边磨木头,一边想明白一件事,这手艺就算入门了。”
“想明白什么事?”
“什么事都行。”秦建国笑了,“比如为什么木头会有纹理?为什么有的硬有的软?为什么老木头比新木头温润?想得越深,手下的活儿就越有魂。”
七月底,四把圈椅全部完成。摆在工棚里,不用任何装饰,自有气象。秦建国让每个人轮流试坐,提意见。连王娟都红着脸坐了一会儿,小声说:“真好,像坐在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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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翅木多宝阁的框架已经组装完成,开始雕刻花板。这次李刚主动请缨:“师父,让我试试。”
秦建国给了他一块边角料:“先雕这个卷草纹。记住,刀随心动,心随木走。”
李刚第一次独立雕刻,手抖得厉害。第一刀下去,深了;第二刀,又浅了。一连雕坏了三块料,额头急出汗来。
马老走过来,按住他的手:“孩子,别急。你看这木纹——”老人指着料上的纹理,“它往这边走,你的刀就要顺着它。它不想让你往那边雕,你就别硬来。木头会告诉你怎么雕。”
李刚静下心,顺着木纹慢慢走刀。这一次,刀锋流畅,木屑均匀。虽然雕得还显稚嫩,但已经有了模样。
“对喽。”马老点头,“手艺不是征服木头,是听懂木头。你敬它一寸,它还你一尺。”
八月初,金丝楠屏风上到第十五遍漆。漆膜已经累积到一定厚度,光泽开始从表层向深处渗透。郑老每天用手电筒照,看漆层的通透度。
“还差六遍。”他说,“但已经能看见骨头了。”
“骨头?”
“好漆器的骨头。”老人解释,“就是漆层下面的木纹,还有漆层本身的肌理。你看这里——”他指着屏风一角,“光线从这边打过来,能看见漆层有微微的起伏,像水波,又像岁月的皱纹。这是刷子留下的痕迹,一遍遍覆盖,但每一遍都留下一点点印记。最后,这些印记叠在一起,就成了漆器的生命轨迹。”
李刚似懂非懂,但觉得美。
八月中旬,最热的时候。工棚里像蒸笼,但没人抱怨。所有人都知道,进入倒计时了。
紫檀画案开始组装雕花板。一块块雕好的花板要严丝合缝地嵌入框架,不能有一丝缝隙。秦建国亲自上手,用最传统的鱼鳔胶——那是用黄鱼鳔熬制的,黏性极强,但干得慢,需要耐心等待。
每一块花板嵌入前,都要试装三次。第一次看大小,第二次看平整度,第三次才上胶。胶要涂得薄而匀,多了溢出来难看,少了粘不牢。
马老坐在一旁监督,眼睛瞪得像铜铃。
“左边高了半分。”他说。
秦建国轻轻敲击,调整。
“现在右边又高了。”马老不依不饶。
李刚忍不住说:“马老,半分,肉眼都看不出来……”
“我看得出来。”老人固执道,“木头知道,漆知道,时间也知道。今天差半分,十年后就是一道缝。”
秦建国继续调整,直到马老点头。
组装用了整整三天。当最后一块花板嵌入时,整张画案浑然一体,仿佛天生就是一块整木雕成。雕花的山水云龙在完整的平面上延展开来,气韵流动,仿佛能听见松涛、水声、龙吟。
“成了。”马老长出一口气,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片刻后,有轻微的鼾声响起——老人太累了,坐着就睡着了。
秦建国拿来薄毯给他盖上,示意大家轻声。
八月二十五,屏风上到第二十遍漆。郑老却在这时病倒了。连日的劳累加上天气闷热,老人发起了高烧,被紧急送往医院。
秦建国守在病床前。郑老烧得糊涂,还在念叨:“漆……漆要干了……该上最后一遍了……”
“郑老,您放心,漆房我看着。”秦建国握住他的手。
老人睁开眼,眼神涣散:“最后一遍……要加珍珠粉……要加晨曦时的露水……要加……”
声音渐渐低下去,又睡着了。
医生把秦建国叫到走廊:“老人年纪大了,这次是劳累过度引起的肺炎。必须静养,至少一个月不能干活。”
一个月?屏风只剩下最后一遍漆,贴金工序还没开始。而现在已经八月下旬,离年底交货只有四个月。
回到小院,所有人都看着秦建国。
“师父,怎么办?”李刚问。
秦建国看着漆房里那扇屏风骨架。二十遍漆已经让它有了温润的底色,在灯光下泛着琥珀光。但还差最后一遍,差那画龙点睛的一笔。
“郑老说过,最后一遍漆要加三样东西:珍珠粉、晨曦露水、还有匠人的心血。”秦建国缓缓道,“前两样我能备齐,最后一样……咱们大家一起给。”
他翻开郑老的工作笔记,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一遍漆的配方、手法、注意事项。最后几页,是老人颤抖的字迹:
“第二十一遍漆,名‘圆满漆’。珍珠粉三两,研至极细,露水五钱,取白露日晨曦之露最佳。漆液调至可拉丝三尺不断,刷时心要静,气要匀,一遍过,不可复刷。刷毕,闭门七日,让漆与木最后交融。七日后,漆成,光从内发,温润如君子之德。”
秦建国让王娟去药店买最好的珍珠粉,让宋志学第二天凌晨去北海公园收集荷叶上的晨露。他自己在漆房守了一夜,调试漆液。
珍珠粉研了又研,直到细如粉尘,融入漆液后不见颗粒。晨露清冽,带着荷香,一滴一滴加入。漆液在碗里搅动,渐渐达到那种“可拉丝三尺不断”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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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七日,清晨五点。工棚里所有人都到了,静静站在漆房外。
秦建国净手,更衣,像举行仪式。他端起漆碗,走进漆房。
屏风骨架立在中央,像一个等待加冕的君王。秦建国屏住呼吸,提起刷子。
第一刷,从左上角开始。漆液在刷毛上流淌,落在漆膜上,迅速铺开,与前二十遍融为一体。没有痕迹,没有接缝,仿佛这一刷本就该在那里。
第二刷,第三刷……秦建国完全进入了郑老描述的状态:心静,气匀。他的动作不快,但极其平稳,每一刷都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漆液在木面上流淌,渗透,凝固,成为木头的另一层皮肤。
四十分钟后,最后一刷完成。整扇屏风骨架覆盖上一层极薄、极匀的漆膜,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仿佛从深处透出来的光泽。
秦建国轻轻放下刷子,退出漆房,关上门。
“闭门七日。”他对大家说,“这七天,漆房不许进人,温度湿度保持恒定。让漆和木,说最后的悄悄话。”
接下来的七天,小院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匠人们照常工作,但经过漆房时,都会放轻脚步,仿佛怕惊扰里面的仪式。
紫檀画案开始烫蜡的最后阶段,黄花梨圈椅进行最终调试,鸡翅木多宝阁的雕花板进入收尾。每一项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但所有人的心,都系在那扇紧闭的门后。
第九天清晨,秦建国打开漆房门。
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不是漆味,也不是木香,而是一种醇厚的、复合的、仿佛陈年古籍打开时的气息。
屏风骨架立在晨光里。
那一刻,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那是怎样的光泽啊——不是亮,不是闪,而是一种温润的、内敛的、仿佛月光浸过秋水般的光。漆层通透得像一层琥珀,能看见下面木纹的每一丝流动,又能看见漆层本身细微的、如同岁月年轮般的肌理。光线照上去,不是反射,而是被吸纳、融化,再从深处缓缓漾出来。
“成了。”秦建国轻声说,“郑老的‘圆满漆’,成了。”
他伸手触摸,指尖传来的触感难以形容——光滑,但不滑腻;温润,但不柔软。像触摸一块古玉,又像触摸一泓深潭的水面。
“现在可以贴金了。”他说。
贴金是屏风制作的华彩乐章。用的是真金箔,纯度99%,薄如蝉翼,吹口气就能飞走。贴金师傅是秦建国特意从苏州请来的,六十岁的老师傅,姓金,祖上三代都是贴金匠。
金师傅到的那天,小院像过节。老人瘦小精干,背微微佝偻,但一双手稳如磐石。
“漆底我看了,好。”他说,“三十年没见过这么好的底子了。这金贴上去,不是金贴漆,是金生漆里,漆养金中。”
贴金需要绝对无风的环境。工棚门窗紧闭,连电扇都关了。金师傅净手焚香,这才打开金箔盒。
盒子里,金箔夹在薄纸之间,每张只有巴掌大,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金师傅用竹镊子小心夹起一张,另一只手拿着特制的软刷。他先对着漆面呵一口气,让表面微微湿润,然后迅速将金箔贴上,用软刷轻轻扫平。
动作必须快、准、轻。快了,金箔易皱;慢了,金箔粘不牢;重了,金箔会破。
第一张金箔贴上,工棚里仿佛亮了一度。那金色不是刺眼的黄,而是温暖的、醇厚的、仿佛夕阳余晖的颜色。它融入漆层,不是浮在表面,而是成为漆的一部分。
“看见了吗?”金师傅对李刚说,“好漆吃金,坏漆浮金。这漆,把金吃进去了。”
他贴的是云纹部分。金箔在云纹的起伏间流淌,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自然形成明暗变化。远看,像晚霞映照的云海;近看,每一片金都有细微的差别,仿佛云在流动。
贴金用了整整十天。每天只能工作四小时——金师傅说,眼睛累了,手就不准了。到最后,屏风上的金占据了大约三成面积,主要集中在云、龙、日、月这些主体纹样上。其余部分是漆的本色,那温润的琥珀色与金色交织,既不喧宾夺主,又相得益彰。
完成那天,金师傅站在屏风前看了很久。
“值了。”他说,“我这辈子贴过故宫,贴过雍和宫,但这一件……能排进前三。”
九月中旬,四件家具全部进入最后收尾。紫檀画案在做边角抛光,黄花梨圈椅在调试榫卯松紧度,鸡翅木多宝阁在安装背板,金丝楠屏风开始安装铰链和底座。
秦建国却在这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郑老的儿子从医院打来的:“秦师傅,我爸想见您。”
秦建国赶到医院时,郑老已经瘦脱了形,但眼睛很亮。他握住秦建国的手:“屏风……怎么样了?”
“贴金完成了,正在装底座。”秦建国拿出照片,“您看。”
老人颤抖着接过照片,看了很久很久。一滴泪落在照片上,他赶紧擦掉,怕弄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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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他喃喃道,“漆养成了,金贴上了,我这辈子……圆满了。”
“郑老,您快点好起来,屏风还要您亲手验收呢。”
老人摇摇头:“我的活儿……已经干完了。最后一遍漆,你上得好,比我上得还好。”他喘了口气,“秦师傅,我有个请求。”
“您说。”
“我死后……把我的骨灰,撒在漆树林里。”老人眼神望向窗外,仿佛看见了遥远的故乡,“我爷爷种漆树,我爸爸熬漆,我做漆器。三代人,一百年,就做这一件事。让我回去……陪陪那些树。”
秦建国喉咙发紧,用力点头:“我答应您。”
三天后,郑西山老人安详离世。临终前,他留给秦建国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三把漆刷,从粗到细,用得光滑油亮。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传下去。”
郑老的葬礼很简单,但漆器行当里来了很多人。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摸着屏风的照片,老泪纵横:“西山兄,走得不亏。这东西,能传三百年。”
秦建国把三把漆刷供在工棚的香案上,旁边点了一盏长明灯。
“郑老看着呢。”他对匠人们说,“咱们得对得起他的眼睛。”
十月初,北京进入最美的季节。天空湛蓝,银杏叶开始泛黄。小院里的槐树结了籽,一串串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摇晃。
四件家具全部完成,摆放在工棚中央。
紫檀画案威严厚重,雕花的江山万里在秋日的阳光下层次分明,那条点睛的龙仿佛随时会破云而出。
黄花梨圈椅四把并列,山纹、水纹、云纹、霞纹各具风姿,坐上去的人无不惊叹那种天人合一的舒适。
鸡翅木多宝阁挺拔秀雅,三十六个格位错落有致,每一块雕花板都讲述着一个故事。
金丝楠屏风华美雍容,漆光温润,金辉内敛,展开时如一幅立体的山水长卷,合起时是一面流光溢彩的墙。
秦建国围着它们走了一圈又一圈。四个月,一百二十天,从春到秋。汗水,心血,争执,突破,传承,离别……所有的一切,都融进这些木头里了。
“师父,给它们起个名吧。”李刚说。
秦建国想了想:“画案叫‘江山永固’,圈椅叫‘四时如意’,多宝阁叫‘万象森罗’,屏风……”他看向郑老的漆刷,“屏风叫‘漆月流金’。”
名字定了,灵魂就有了归宿。
十月十五日,验收日。北京饭店来了一个车队,周振邦亲自带队,赵启明、林设计师、财务总监,还有那位德国顾问汉斯,全都来了。
工棚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四件家具摆成一组,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周振邦没有说话,一件件看过去。他摸画案的边缘,坐每一把圈椅,数多宝阁的格子,站在屏风前变换角度观看。
汉斯拿着放大镜,一寸寸检查漆面、雕工、榫卯。他看得很细,很慢。
两个小时,没有人说话。
最后,汉斯放下放大镜,走到周振邦面前,用德语说了一句什么。林设计师翻译过来:
“汉斯先生说:这是我职业生涯中见过的最好的手工艺家具。它们不是产品,是艺术品。如果酒店不要,我愿意私人购买那扇屏风。”
周振邦看向秦建国:“秦师傅,恭喜。验收通过。”
掌声响起来,先是一个人,然后所有人。工棚里,小院里,掌声连成一片。
赵启明握住秦建国的手:“秦师傅,你们创造了奇迹。”
“不是我们创造的。”秦建国看向那些家具,“是木头自己要走出来,是手艺自己要传下去。我们只是……帮了个忙。”
合同正式签订,尾款支付,交货日期定在十一月初。家具将在总统套房装修完毕后,由北木亲自安装调试。
那天晚上,小院里摆了庆功宴。马老喝了一点酒,脸通红,话也多起来:“我爷爷要是看见,得多高兴啊……咱们马家的雕花,进总统套房了!”
李刚也喝了酒,拉着秦建国说:“师父,我觉得……我好像入门了。磨椅子的时候,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为什么木头会有纹理?”李刚眼睛发亮,“因为树在生长的时候,每一年都不一样。雨水多的年份,木质松,颜色浅;干旱的年份,木质密,颜色深。一圈年轮,就是一年的故事。咱们做家具,不是把木头做成想要的样子,是把木头里的故事……请出来。”
秦建国拍拍他的肩:“对喽。这就是入门了。”
夜深了,人散了。秦建国一个人留在工棚,点上三炷香,一炷给郑老,一炷给所有传艺的先人,一炷给这些木头。
香烟袅袅升起,在四件家具间缭绕。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紫檀深沉,黄花梨绚烂,鸡翅木华美,金丝楠温润。它们在月光下静静呼吸,仿佛在述说百年的风霜,又仿佛在期待百年的陪伴。
秦建国想起前世,孤独终老时,身边只有几件自己做的家具。那时他想:要是能把这些手艺传下去,该多好。
今生,他做到了。不只传了手艺,还让手艺走进了这个时代最醒目的地方。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李刚。年轻人端着一杯热茶:“师父,还不睡?”
“这就睡。”秦建国接过茶,“李刚,你说……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咱们吗?”
李刚想了想:“记得咱们的人可能不多,但坐这些椅子的人,摸这张画案的人,看这扇屏风的人……他们会记得那种感觉。那种温润的,踏实的,仿佛被时光温柔拥抱的感觉。这就够了,不是吗?”
秦建国笑了。是啊,这就够了。
手艺人的名字会淡去,但手艺不会。木头会记得,漆会记得,那些在时光里沉淀下来的温润光泽,会记得。
窗外,秋虫啁啾。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清辉如水。
明天,家具就要开始打包,运往它们最终的归宿。而这个小院,又将开始新的故事。
秦建国吹灭灯,走出工棚。月光下,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他深深吸了一口秋夜的空气,清凉,甘冽,带着泥土和落叶的气息。
这个时代很好,他想。古老的手艺可以重生,年轻的手可以接过古老的工具,木头可以继续讲述百年的故事。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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