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难

　　下步去往哪里？

　　戴帮主的离开，让大家陷入悲痛和失望之中，也失去了精神领袖。船上弥漫着悲观失望的情绪，个别人甚至认为前路太过艰险，不应该再继续下去，而应该在虎山岛休整到来年春天，然后乘季风返回中国。出发前，在乌大的建议下，小海第一次以黑崖帮帮主、寻宝船主事的身份向大家作了动员，强调不能功亏一篑，要按照戴帮主的遗愿，继续向西洋航行，找到最后一颗宝石，找到郑和宝藏。当然，如果有人不愿意继续前进，也可以留下来。最终，小海说服了大家，没有一个人留下来，大家仍愿意继续随船前进。

　　离开新洲港，船行丙午针，朝着阇婆国的方向行进。船员们各按分工，更次当班。小天、小元、黑虎、大头等人依旧负责瞭望，每日轮班在望斗内观测。前二日，日丽风和，海面如万缎锦绸般铺展开来。第三日，天气开始转差，东南方彤云密布，汹涌而来。乌大望着天空，无不担忧地说：“看这情况，可能有飓风要来了。按说这个季节不应该有飓风啊！”

　　“不会是我们杀了巨蛟，得罪了海里的龙王吧！”黑虎没头没脑地说。众人一听，都紧张起来。

　　“不要乱说，”乌大责备道，“那巨蛟祸害一方，死了也是罪有应得。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初冬来飓风也是有的，我们小心应对便是。”

　　不出乌大所料，时过正午，海面波涛渐稠，雨势也大起来。小海急命收起船帆，把稳尾舵。在乌大的建议下，小海率领全船人在天妃神像前恭敬祷告，祈求天妃娘娘及各路天师神仙护佑。但天妃娘娘似乎忘却了这茫茫海隅的一叶小舟，海上风势越来越大。起初，海浪如疯狗群狼般扑来，船身上下左右颠簸。后来，海浪更加猛烈，如万马奔腾般无情地对船身发起冲击。整个天空都暗下来，狂风夹杂着白亮的雨滴拍打过来，船只在如山的波涛里时隐时现，船体发出瘆人的嘎吱声。没有固定牢固的索具被狂风撕扯着猛烈地拍打着甲板。所有人躲进船舱中，惊惶无措。一些船员跪在天妃神像前，祷告不止。

　　乌大面色阴郁地说：“情况再恶劣下去，船就顶不住了。”

　　“不好了，前面一个舱室进水了！”黑虎慌张地进来报告。

　　乌大：“小天，快带人去排水，找出破裂处，设法给堵上。”

　　小天立即带着黑虎、大头等人来到进水的舱室，只见船底汩汩地向上冒水，已经快没到腰了。大家顾不上船体的剧烈晃动，七手八脚地将海水舀进木桶内，提到舱外。小天深吸一口气，潜到水里，摸索半天，发现船底裂开了半尺多长的口子。拿出事前准备的堵漏工具，大家协力将这口子堵上。这边的情况刚有所缓解，另外一个舱室也出现了漏水情况。

　　“怎么办？”面对越来越严重的漏水情况，小海慌张地向乌大、鱼龙子等人问道。

　　“这种情况在持续下去，我们只能弃船了！”鱼龙子说，“要抓紧放下小船，多带食物和水。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小海赶忙命人上到甲板，解开捆绑小船的缆绳。在剧烈的颠簸中，大家合力扳动绞盘，两只小船刚刚入水，一个巨浪过来，听得一声巨响，船体被拦腰截断，全船人都被抛入水中。

　　小天在巨力的冲击下，脑子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划动手脚，让自己的口鼻露出水面。一个涌浪过来，呛得满嘴苦涩。这时，一个强有力的大手拉住了他的肩膀，奋力向不远处的浮板划去。

　　五丈、二丈、一丈——终于，小天攀到了浮板。在巨浪银波中，他看到，拉他一把的正是鱼龙子。而他这时也攀着浮板，大口地喘着粗气。

　　整整一夜，风雨波涛时大时小，小天和鱼龙子艰难地支撑着。有那么一刻，小天感觉自己撑不住了，下一个浪头就会把他淹没，他会永远消失在这无边无际的海水里，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趴在他身边的鱼龙子鼓励道：“骤雨下不了一天，狂风刮不了一夜。大凡飓风，来得猛走得也猛，再坚持下，再坚持下……”

　　东方发白的时候，小天感觉风涛小了一些，雨势也没有那么猛烈了。待朝霞染红半个天空，海面终于平静下来。

　　“飓风走了！”趴在一边的鱼龙子说。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如果没有人救援，我们也许一天都撑不下。”小天悲观地说。

　　鱼龙子：“现在就企盼有人上了小船，而小船也没有沉入海底。”

　　快中午时，小天隐隐约约看到北方海天一线一个黑点游动，接着听到尖锐的哨子声。

　　“你听到了吗？是我的幻觉吗？”小天激动地说。

　　鱼龙子：“我也听到了，那是搜救我们的哨声！”

　　小天立即拿起胸前的哨子，这是在望斗里值守时随身必备之物，激动地回应着。

　　对方明显听到了，用哨声回答着。

　　一会儿，一艘小船奋力向他们划过来。

　　“是乌大，还有小元兄弟！”小天激动地招着手。

　　终于，小天和鱼龙子攀上了小船。乌大赶紧递过来一个水囊，让他们补充点水分。

　　“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这时，在一旁坐着的小元高兴地说。

　　小船上一共六人，分别是乌大、小元、黑虎、大头，还有鬼头帮的两人，金阿九、牛大用。现在加上小天和鱼龙子，一共是八人了。

　　原来，在昨晚被抛入海中的时候，乌大碰巧距离一艘小船不是很远，他奋力爬上了小船。待风浪小些的时候，他就划着小船搜救落水的人员。

　　“你们见过其他人吗？”乌大问。

　　小天：“没有，一晚上就我们两个趴在浮板上。”

　　乌大：“周边我们都寻遍了，只找到你们两个。大家都被冲散了，即使还有活着的，也可能已经漂远了。”

　　鱼龙子比较乐观：“也许他们登上了另一艘小舟了！”

　　乌大：“希望如此吧。我们不能放弃，接着寻找。”

　　大家又在周边海域搜寻了一天，除了打捞上一些漂浮的食物、水囊等物件外，没有找到一个人。

　　现在，他们要考虑自身的生存问题了。

　　乌大：“现在，我们船上一共有十个水囊、两袋肉干、两袋干果，还有一些生米。我们一共八个人。按照最低的供应量，我们大概能坚持七天左右。现在大家要团结一心、同舟共济，特别是鬼头帮的两个兄弟，要抛开成见，共度难关。”

　　金阿九、牛大用同声回道：“那是自然，我们一定听从差遣。”

　　乌大：“我建议由万公子为主事，他海上经验丰富，熟悉天文地理，可以带领大家脱离困境。”

　　鱼龙子：“岂敢、岂敢，我只是一个浪荡子，还是乌大哥沉稳服众，这个主事还得乌大哥来做。”

　　几经谦让，最后大家推举乌大为主事。大家向天妃娘娘盟誓，由乌大统一管理船内饮水、食物，所有人员必须服从安排。

　　第一天。白天，大家协力利用船上的工具，制作了一个小风帆。如果没有风的助力，船只能随着海流飘荡。夜晚来临，乌大、鱼龙子望着满天星斗，努力判定目前所处的方位。正常情况下，好风十日，可到阇婆国。从观测北辰星、织女星的高度估算，他们仍在航路上，但他们船小帆弱，不可能像大船那样迅速。经过反复的估算，一切顺利也要十五日左右才能到陆地，而他们只有七日的水和食物！

　　第二日。大家用匕首、木棒等制作了鱼叉，捕获了一些海鱼，可以补充食物。乌大、鱼龙子利用木板制作了简易的牵星板，这样就可以更加准确判定方位。对于找到陆地，大家还是乐观的。

　　第三日。烈日炎炎。大家只能按照最低的需求喝水，每人都口干舌燥、嘴唇龟裂。大家尽量不交流，减少活动时间，避免过度的体力消耗。但还是出现了糟糕的情况。小元捕鱼时，发现一条身体扁扁，拖着长尾巴的鱼，出于新奇，就用手去捉，不想却被尾刺蜇了一下。乌大看到后顿时紧张起来，立马用小刀给小元进行了放血处理。小元满不在乎地说：“只是被蜇了一下，有什么紧张的！”

　　乌大忧虑地说：“不可大意，这种鱼叫魟鱼，尾刺有很大的毒性。将它刺进树木，一棵大树立时枯萎。一些海盗就把这种毒刺作为暗器。”

　　听乌大这么说，大家也紧张起来。果然，到了晚上，小元就开始发热，伤口也肿了起来。

　　第五日。小元的伤口持续恶化，开始溃烂，整个手臂都肿了起来，身体时冷时热如打摆子一样。大家看着痛苦的小元，束手无策。

　　“照这样下去，小元兄弟是熬不过去了啊！”金阿九低声说道。

　　“不可能，他一定能扛过去！”小天反驳道。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阿九说的是事实。

　　大家都自觉减少了饮水，节余一些给小元。看着越来越虚弱的小元，小天和乌大有说不出的难过。乌大是看着小元姐弟长大的，早就把他们当成了亲人。而小天，自从登上黑崖岛后，就和小元性情相投，几乎整日形影不离。

　　第七日。小元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奄奄一息。大家把每日的饮水量控制到了极限，每个人都精疲力竭，喉咙如灼烧般每发出一个字都十分费力，皮肤在阳光的长时间照射下，出现一片一片的红斑。

　　“你们听说过那个传说吗？”金阿九望着小元，小声地说。

　　“什么传说，闭上你的嘴巴。”鱼龙子斥责道。阿九提到的传说，大家都心知肚明。相传，很久以前，一艘海盗船在海上遭遇飓风，船长和几名船员逃进了救生舟。一帮人在海上漂泊多日，所有的食物都吃完了，还没有发现陆地的踪迹。这时，船长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命令船员将自己杀死，用身体作为大家的食物。船员们虽然非常敬佩船长，但为了保存自身，他们照着船长的话做了。但船长的身体分食完毕后，依旧没有发现陆地。最后，大家商议，靠抽签决定，再找出一人献身。就这样，过一段时间，就有一个船员被选出来杀掉，供大家食用。最后，靠着同伴的血肉，两个人找到了陆地，活了下来。从此以后，海盗们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当遭遇海难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吃掉同伴来保存自身。这种做法是不受谴责的。其实，许多走海之人，都可能遭遇过这种情况，可能吃过同伴的血肉，只是大家基本都不承认罢了。

　　“我愿意。”小元用最后的气息发出微弱的声音。小元明白了金阿九的意思，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微弱地说，“能我大家做点事，我很高兴！”

　　“不，不，我绝对不允许大家这么做！”小天挣扎起来，护住小元。

　　“我宁可献出自己的身体，也不会让小元受到一点伤害。”小天抽出钢刀，凶狠地望着所有人。

　　“天哥，和你在一起，我——我很高兴，我马上就要去见爹爹了，记得救出我姐姐。”小元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气若游丝。

　　望着小元，小天感到五内俱焚，颤抖的手紧紧握着钢刀，生怕他收到一丝伤害。

　　“大家不要忘了，在这里我还是主事人，不管以往海上有什么鸟规矩，我黑崖帮绝不允许同伴相残。”乌大站起身来，也亮出了钢刀。

　　“也许，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看天边有几丝黑云。可能明天就能落一阵雨下来，到时我们的情况就会好一些了。”鱼龙子说。

　　在小天和乌大的激烈反对下，其他人不再说话。为防止出现内讧，甚至刀兵相向，当天晚上，乌大和小天用一块布将已经冰冷的小元匆匆包裹了，送进了海里。望着缓缓下沉的小元，小天的内心充满了愧疚和疑惑：为什么亲人总是一个一个离我而去？为什么人生总是充满悲伤？小海，你还活着吗，你在哪里？

　　第八日。鱼龙子判断得不错，临近中午，果然下了一阵雨。大家如干枯的禾苗般允吸着甘霖，把所有器物都接的满满的。

　　第十二日。雨水很快消耗殆尽了，大家又变得虚弱不堪。每个人都觉得喉咙像着火一样，每说出一个字都觉得困难。因为极度干渴，每个人的嘴唇都龟裂肿胀起来，上嘴唇几乎要堵住鼻孔。阳光直射在他们身上，灼伤了他们的皮肤，每个人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口子，浪花溅到上面，如同烧酒一般，十分疼痛。大家都感觉裤带越来越松了，每个人都变得瘦弱不堪。

　　不知何时，一群鲨鱼循着死亡的气息，开始在小船的周边游弋。最长的一条有六、七尺那么长，最短的也有三、四尺长。它们明目张胆地用身体撞击着小船，似乎在等待一场饕餮盛宴的狂欢。锯齿般锋利的牙齿和凶狠的目光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为了防止鲨鱼的偷袭，大家每两人一班，拿着船桨来驱赶鲨鱼。几天下来，所有人都被折磨得心力憔悴，而这些海上的猎手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面对猎物，它们似乎拥有极大的耐心。

　　深夜，大家都迷迷糊糊睡着了，负责值守的阿九和大用也因极度疲劳，拿着船桨倚靠在舷边打盹。突然，船身一阵晃动，哗啦几声水响，接着就是阿九尖利的哀嚎。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最大的那条鲨鱼拖入水中，锋利的牙齿死死咬住阿九的肩膀。大家拿起船桨、鱼叉、钢刀等一切能用的东西猛戳这条大鱼，但它丝毫不为所动，拖着阿九迅速与小船拉开了距离。所有的鲨鱼都围拢了过去。微弱的月光下，翻滚的水面涌起一片血色。大家惊惧地望着这一场屠杀，没有任何办法。

　　第十四日。鲨鱼群依旧紧追不舍，数量似乎比以前更多了。大家连驱赶它们的力气都没有了，远离船舷，挤在一起，躺在船板上，一动不动。每个人都只剩下了一口气。

　　“该下决心了，不能再等了！”牛大用气若游丝地说。大家明白，他说的仍是那个传说。接着是一片沉默，没人反对，也没人支持。

　　乌大艰难地爬了起来，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说：“既然如此，我是主事人，也是这里最年长的，我来献身吧！”

　　“不、不，”小天爬起来夺过乌大手中的钢刀，“我是不会同意的，这太残忍了！”

　　鱼龙子：“我也反对，靠吃掉同伴而活下来，跟禽兽有什么分别！”

　　牛大用仍不死心，幽幽地说：“那我们投票决定吧！” 说完，他望向没有说话的黑虎和大头。

　　“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讲话，不要忘了谁是主事。要不，先把你杀了，让大家分享！”鱼龙子奋起最后的力气，抽出钢刀，直指牛大用咽喉。

　　黑虎鄙夷地瞟了牛大用一眼：“黑崖帮的人是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的！”

　　“当我没说过！”牛大用被鱼龙子的气势摄住了，蜷缩在角落里，不再发言。

　　乌大拨开鱼龙子的钢刀，艰难地说：“算了，既然老天要收走这条贱命，我们就坦然面对吧。”

　　大家都不再说话，也没有力气说话，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命运的安排。

　　第十六日。小天意识模糊了，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月岛。他和哥哥在海滩上嬉闹，远处父母在向他们微笑招手……

　　恍恍惚惚中，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人肉很酸啊，不好吃的！”

　　也许是乌大，也许是鱼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