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离他更近
他坐在书案后,听着亲卫低声的禀报,面上依旧是一片冷硬的平静,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知道了。下去吧。”他声音淡漠。
亲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
沈玠的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中,他能隐约听到后院传来的、极其轻微的破空声,那是剑锋划破空气的声音,比之前更加稳定,更加凌厉。
他想起那个跌坐在碎片和血泊中,哭着喊出“奴婢可以去杀了他”的小丫鬟。
想起她手上那些总是不断新增的、被粗糙布条包裹的伤痕。
想起她眼中日益增长的、与他心底毒火同源的那股决绝狠厉。
现在,她又开始学习一些高门的规矩和生存之道。
她不是在说空话,她是真的在拼尽一切,用她所能想到的所有方式,朝着那个“非做不可”的目标疯狂前进,哪怕那条路布满荆棘,通往的可能是深渊。
沈玠缓缓闭上眼,胸腔里那颗早已被冰封和恨意填满的心脏,似乎被某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滚烫的东西轻轻烫了一下。
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的决心。
也看到了……一把正在悄然成型、或许能为他撕裂这黑暗现实的、最不起眼的利刃。
再次睁开眼时,他眼底的冰冷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
他起身,没有点灯,无声地融入夜色,朝着后院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破空声方向走去。
夜色深沉,后院演武场的破空声不知疲倦地持续着。
阿梨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短剑,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入眼中带来一阵刺痛,她也只是猛地眨一下眼,动作丝毫未停。
她正在练习沈玠昨日新教的一式反手刺,角度刁钻,发力艰难,她已经失败了数十次,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却仍不肯放弃。
就在她又一次发力过猛,身形踉跄之际,一只沉稳的手突然从身后伸来,精准地托住了她的手腕,微微向上调整了一个角度。
“发力不对。肩沉三分,力从地起,贯于腰,送于臂,而非仅凭手腕蛮力。”
冰冷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惯有的严厉,却让阿梨浑身猛地一僵。
将军?!
她慌忙想要转身行礼,却被那只手按住。
“继续。”沈玠松开了手,退开一步,站在阴影里,如同沉默的监考官。
阿梨的心跳骤然加速,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紧张和一丝莫名的……鼓舞。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按照他刚才的指点,重新调整呼吸和姿势,沉肩,拧腰,送臂——
短剑刺出,带着比之前更凌厉的势头和更精准的角度,稳稳地停在了预想的位置!
成功了!
她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沈玠。
月光下,沈玠的脸庞依旧冷硬,看不出丝毫赞许,但他也没有斥责,只是淡淡道:“记住这个感觉。继续练,练到无需思考,肌肉自生反应为止。”
“是!”阿梨声音响亮地应道,仿佛被打入了强心剂,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再次不知疲倦地重复起来。
沈玠就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
他没有再出声指导,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和……奇异的动力。
接下来的日子,沈玠出现在演武场的次数明显增多。
有时是深夜,有时是凌晨,他依旧严厉,苛责远多于肯定,但阿梨能感觉到,他教的东西变了。
不再是基础的剑术和暗器,而是更精妙、更致命的杀招,是如何利用环境隐藏和突袭,是如何观察目标的弱点,是如何一击毙命后迅速撤离。
他甚至开始给她讲解一些朝堂势力的分布,某些高官府邸的布局和守卫换班的规律——这些,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丫鬟“往上爬”所需要学习的范畴。
阿梨心领神会,学得更加拼命,她知道,将军正在将她打磨成一把真正的、为他所用的利器,而她,甘之如饴。
同时,她从张嬷嬷那里学来的礼仪规矩也日益精进。行止坐卧,言谈应对,越发显得沉稳得体,甚至带上了一种与她出身不符的、隐隐的清贵气度,府中关于她想攀高枝的流言愈盛,她却浑不在意。
这一晚,沈玠带来了一個小小的瓷瓶。
“认得这是什么吗?”他问,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冷清。
阿梨接过,拔开木塞,闻到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异香。
她仔细分辨着,根据沈玠之前教过的毒物知识,迟疑道:“像是……‘相思子’提炼后的味道?无色无味难以察觉,需接触伤口或口服方能见效,毒性缓慢,会让人逐渐虚弱咳血,如同痨病……”
“算你还有点长进。”
沈玠拿回瓷瓶,“若是让你将这东西,放入某个目标人物的饮食中,且需长期少量投放,不被发现,你待如何?”
阿梨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将军第一次,如此直白地与她探讨“杀人”的具体手段。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若是高门内院,饮食必有专人负责查验。需得买通其身边亲近之人,或是……成为其信任的饮食经手人之一。下毒需极其谨慎,每次份量需精准,且要避开银针验毒。最好能利用食物本身相克之理,掩盖毒性和症状……”
她将自己从嬷嬷那里听来的后宅阴私手段与沈玠所教的毒理知识结合,条理清晰地分析着。
沈玠静静听着,末了,不置可否,只道:“纸上谈兵。真正的危险,远超你的想象。一旦失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奴婢不怕死。”
阿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只怕死得毫无价值。”
沈玠对上她那双清澈却无比坚定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夜色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看不清情绪。
忽然,他毫无预兆地出手了!
并非攻击,而是速度极快地将那个小瓷瓶塞回了阿梨手中,同时低喝一声:“藏起来!”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传来了巡夜家丁隐约的交谈声和脚步声,正朝着演武场这边走来。
阿梨心中一惊,但长期的训练让她身体快于思考。
她几乎是本能地手腕一翻,那小瓷瓶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她宽大的袖袋深处,同时脚下步伐一变,顺手拿起靠在旁边的扫帚,做出了正在清扫场地边缘落叶的姿态。
沈玠则负手而立,望向别处,仿佛只是偶然经过此地。
巡夜的家丁提着灯笼走近,看到场中的两人,连忙躬身行礼:“将军!阿梨姑娘?这么晚了,您这是……”
沈玠淡漠道:“睡不着,出来走走。看她还在清扫,便过来看看。”
他的理由蹩脚,但无人敢质疑。
家丁赔笑道:“将军辛苦,阿梨姑娘也真是勤快。”
他们并未多想,例行公事地巡视一圈便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远去,阿梨才松了口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她看向沈玠,心脏仍在狂跳。
沈玠转过身,目光落在她刚才藏匿瓷瓶的袖袋上,眼神深邃:“反应尚可。但还不够快。真正的危机,不会给你准备的时间。”
他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记住,从此刻起,你学的每一招,藏的每一样东西,都可能关乎生死。你面对的,将是这世间最狡诈、最狠毒、权力最高的人。”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剖开一切伪装,直刺阿梨的灵魂深处:“现在,告诉我,阿梨。你是否还有后悔的机会?”
夜风吹过,扬起阿梨额前的碎发,她握着扫帚的手指微微收紧,袖袋里那个小小的瓷瓶如同烙铁般滚烫。
她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沈玠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立誓:
“奴婢,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