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瓦片底下压着半块糖
这些散落在巷弄里的微光,正是他从另一个时空带来,又亲手播撒出去的种子。
它们在他不知道的角落,悄然生根发芽,汇聚成一片足以抵御风雨的稀疏星河。
入秋的第一场晨露未曾干透,沈星河刚刚修补完东厢房的屋顶,顺着木梯往下爬。
他的指尖在梯沿上轻轻一搭,准备借力,却无意中触到了一片明显松动的青瓦。
职业的本能让他停下动作,皱了皱眉。
这片瓦的位置并不在承重处,也不影响排水,但任何一处瑕疵都可能在下一个雨季演变成大麻烦。
他返身向上两步,小心翼翼地将那片瓦掀开。
瓦片之下,并非预想中的腐朽椽木,而是一个已经褪色、边角磨损的铁皮文具盒。
沈星河的动作顿住了。
他轻轻拿起盒子,打开时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盒子里没有生锈的文具,只有半块用玻璃纸仔细包裹着的水果糖,糖纸已经有些发黏。
糖块旁边,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字条。
他展开字条,上面是孩童稚嫩又用力的笔迹:“沈叔叔说甜能压惊,我留着等妹妹哭的时候用。”
一股暖流瞬间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记得这个孩子,一个总爱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的小男孩。
去年夏天,男孩的父母因为工作调动,举家迁往了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
临走前,孩子还一步三回头,冲他用力地挥手。
他以为那只是寻常巷陌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告别,却没想到,这孩子竟将他一句随口的安慰,如此郑重地藏在了屋顶的瓦片下,当成了一个守护妹妹的秘密宝藏。
他没有动那颗糖,也没有拿走字条。
他只是将铁皮盒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再把那片松动的瓦片轻轻复位,甚至用指腹将瓦缝边的浮尘抹平,让它看起来和周围一般无二。
转身下梯时,晨风吹过他的发梢,他迎着初升的太阳,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个远方的孩子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原来我不是在教人如何记事,而是在帮他们,学会如何为珍视的人藏一点甜。”
与此同时,巷子另一头的林夏正在灯下整理她的《巷志·童谣篇》。
作为巷子里唯一的大学生村官,她给自己定了个目标,要为这条充满人情味的老巷子立一部“志”。
她翻动着收集来的稿件,大多是些零散的民谣和顺口溜。
忽然,一张用铅笔写就的纸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出自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之手:“雨来了不怕,沙袋像大马;要是漏了水,去找赵家妈。”这首打油诗生动地描绘了巷内居民如何协力对抗积水的情景。
然而,让林夏眼眶一热的,是诗旁边的一幅简笔画。
画中,一个模糊的人影蹲在墙角,似乎在仔细查看墙根的灰浆,旁边还有三个字的标注——“沈师傅验伤”。
林夏的心猛地一颤。
她记得那次暴雨,赵家老屋的墙角渗水,大家七手八脚忙着堵漏,唯有沈星河蹲在那儿,用手指细细地摩挲着墙缝,像个老中医在给病人切脉。
孩子们不懂什么叫结构勘察,也不懂什么叫应力分析,他们只看到,当那个叫“沈师傅”的人蹲下时,大人们慌乱的脸上就有了主心骨。
那不是什么高深的技术指导,而是孩子们用自己最纯粹的眼睛,把那种令人心安的感觉,具象成了一个具体的人名。
她拿起笔,在稿件的末尾郑重地加了一句批注:“当恐惧有了具体的名字时,勇气也就找到了可以依附的入口。”
午后的阳光变得慵懒而温暖,几个退休的老人搬了马扎,坐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晒太阳,一边闲聊一边剥着毛豆。
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谁家孩子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上。
沈建国,巷里的老住户,也是沈星河的远房堂叔,他一边利落地将饱满的豆粒从豆荚里挤出来,一边插话道:“要说还是现在好。我们那会儿,一张准考证的报名费,得攒上足足三个月的鸡蛋钱,考上了是鲤鱼跳龙门,考不上就得回家刨地。”
旁边有人叹了口气:“可现在的孩子压力也大啊,补习班、兴趣班,压得喘不过气。”
沈建国却摇了摇头,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不一样,不一样了。前天晚上,我家那小孙子一道数学题做不出来,急得直挠头。你猜怎么着?整条巷子都成了他的老师。张裁缝路过,给他讲衣服的裁剪比例;楼下卖菜的刘婶,探过头来教他怎么算优惠后的单价;就连平时只爱念叨咸菜腌得透不透的王婆,都拄着拐杖点拨他,‘你这题啊,就像我这腌萝卜,得一层一层地剥开看,不能心急’。”
老头说着,笑得更开心了:“现在的孩子,身边不缺会讲题的老师,缺的是那份敢追着大人屁股后面问‘为啥’的胆子。星河这小子来了以后,巷子里的风气好像就不一样了,大人不烦了,小孩也敢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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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各家厨房里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沈星河从外面回来,路过李家敞开的厨房窗外,清晰地听见了里面传来母女俩的争执声。
女儿正带着哭腔抱怨,为什么每天都要逼着她背诵《弟子规》,那些条条框框让她觉得枯燥又压抑。
而母亲则坚持着“老祖宗的规矩不能丢”,认为这是为她好。
沈星河没有像往常一样进去调解。
他只是默默地在院外的石墩上坐下,背靠着斑驳的墙壁,迎着晚霞,用一种近乎哼唱的音量,轻声哼起了一支有些走调的儿歌。
那是一首他前世小学做广播体操前,校园广播里经常播放的老民谣,曲调简单,歌词却带着一股天真烂漫的野性。
片刻之后,李家的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那个刚刚还在哭鼻子的女孩探出小脑袋,好奇地问:“沈叔叔,你唱的是《扯大锯》吗?”
沈星河停下哼唱,对她点了点头。
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神秘说道:“我妈说,这是她小时候听过最野的歌!她说那时候谁敢唱这个,就要被外婆拧耳朵!”
沈星河笑了。
当晚,巷子里自发创办的黑板报《巷讯》上,悄悄多出了一个新栏目——“祖孙对唱推荐曲目”,第一期的推荐歌曲正是《扯大锯》。
栏目的署名是:“一个不想睡觉的小孩”。
深夜,预报之外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巷子地势低洼的老问题再次显现,低洼处的积水眼看着又有上涨的苗头。
沈星河眉心一紧,披上雨衣就准备出门。
他已经习惯了做那个冲在最前面的人。
“别去了。”林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廊的阴影里,“你看窗外。”
沈星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雨幕中,几盏手电筒的光束已经在巷道里来回晃动。
几个半大的少年,正合力抬着一块块自制的简易排水板,熟练地引导着积水的流向。
他们穿着雨衣,动作虽然有些笨拙,但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更让沈星河心头猛地一震的是,其中一个孩子手里高高举着一盏应急灯,那灯光异常明亮,而灯的底座,正是他早年废弃的一个旧蓄电池改装而成——那是在一次给孩子们办的修理兴趣课上,他随手示范的“废物发光法”。
他教过的知识,他传递的理念,此刻正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由这些少年们自发地实践着。
沈星河站在门廊下,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
他脱下刚刚披上的雨衣,静静地看着那群在雨中忙碌的身影。
冰冷的雨水顺着屋檐的瓦楞滴落,在地面溅起一圈圈涟漪,仿佛时间的长河也在此刻学会了转弯,悄然绕开了那个曾经总是挺身而出的英雄,径直地、欢快地流向了它本该奔赴的远方。
雨后的清晨总是格外澄澈,洗去了夏末最后一丝暑气。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新味道,偶尔还能从巷子深处,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随风飘来的草药香气。
巷子里新的一天,就在这份雨过天晴的宁静中,缓缓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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