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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陵园、皇宫、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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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忠停在帐帘外,高大的身躯有些僵硬,没有立刻进来。

  一个戎马半生的将军,见惯了生死,可这帐内的死,不一样。

  这是皇权的崩塌,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总司令。”他的声音,被晨风吹得有些沙哑。

  沐瑶的视线,从萧逸尘那张凝固着错愕与解脱的脸上移开,落在了李世忠身上。

  “进来。”

  李世忠这才掀帘而入,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地上的两具尸体,只看着她。

  沐瑶站起身,军靴踩在被血浸透的地毯上,发出粘腻的轻响。

  她走到萧逸尘尸身旁,居高临下地看了片刻。

  “找一口最好的棺木,把他装起来。”

  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派一队亲兵,送回京城。”

  李世忠一怔。

  送回京城?不是应该就地掩埋,或是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沐瑶没有解释。

  她只是转过身,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昏暗中看着他:“要快,要风光。让京城里所有的人都看见,他们的天子,回来了。”

  李世忠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

  活着的皇帝,是某些人复辟的希望。

  一具被风风光光送回去的尸体,则是压垮那些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诛心。

  “是。”他躬身领命,不再有任何疑问。

  “还有,”沐瑶走到帐口,掀开帘子,望向外面那片正在被晨光一点点照亮的修罗场:“我军伤亡名册,可清点好了?给我。”

  李世忠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已经……清点好了。”

  ……

  沐瑶离开了萧逸尘的帅帐,回到七芒山阵地上。

  半个时辰后,李世忠过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纸,纸页的边缘,还带着未干的墨迹和潮气。

  他走得很慢,仿佛那叠纸有千钧之重。

  李世忠将名册递到她面前,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沐瑶接了过来。

  纸很粗糙,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一个个名字。

  籍贯,番队,职别,死因。

  三千八百六十一个名字。

  她的手指,从第一页,缓缓滑到最后一页。

  纸张的触感,冰冷而粗粝。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彭鹏,十九岁,京畿人士,第一军步兵卒。

  死因:胸腹中创,失血过多。

  她抱着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很轻,像一堆散了架的木柴。

  沐瑶合上名册,许久没有说话。

  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如同水面涟漪般的波动。

  “传令下去。”她开口,声音比这山风更冷:“在七芒山主峰,修建一座陵园。”

  李世忠抬起头。

  “所有阵亡将士,一人一碑,刻上他们的名字和功绩。我要他们,站在这最高的地方,看着我们打下来的江山。”

  李世忠眼眶一热,猛地单膝跪地:“臣,代三千八百六十一位弟兄,谢总司令!”

  “起来。”沐瑶没有扶他:“修陵园的差事,交给他们去做。”

  她的下巴,朝着山下那片黑压压跪着的降兵,轻轻一扬。

  李世忠愣住了。

  让降兵,去为战胜他们的敌人,修建陵园?

  这……

  “总司令,此举怕是不妥。”

  他迟疑道:“他们刚刚兵败,心有怨气,若在此时驱使他们做此苦役,恐怕会激起兵变。”

  “苦役?”沐瑶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弧度:“我从不叫人做苦役。”

  她将那本沉重的名册,重新交到李世忠手里。

  “你去告诉他们。这件事,关乎他们自己的将来。”

  ……

  六万三千名降兵,像一群被秋霜打过的庄稼,沉默地跪在山谷的开阔地上。

  他们已经被缴了械,身上只剩下破烂的军服。

  一夜之间,从天子亲军,沦为阶下之囚。

  每个人脸上,都是麻木和对未知的恐惧。

  屠杀?还是贬为奴隶,送去矿山?

  没人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李世忠骑着马,缓缓走到这片沉默的“庄稼”前。

  他身后,是数百名荷枪实弹的共和国士兵。

  他勒住缰绳,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将沐瑶的命令,传达下去。

  “总司令有令!命尔等,于七芒山主峰,为我军阵亡将士,修建陵园!”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降兵的队列里,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果然是苦役。

  不少人的脸上,露出了屈辱和愤恨的神色。

  让他们为仇人立碑,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一个看起来有些资历的老兵,大着胆子抬起头,声音嘶哑:“将军……我等既已投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此等折辱之事,恕难从命!”

  “折辱?”李世忠看着他,重复着沐瑶的话:“这不是折辱,这是你们的机会。”

  他顿了顿,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总司令有第二道命令。”

  “陵园修建完毕之日,便是尔等重获自由之时。”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整个降兵队列,都起了波澜。

  自由?

  “届时,”李世忠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你们,将有两个选择。”

  “其一,凡愿归乡者,共和国将发放三月口粮,十两纹银,作为路费,任其归去,绝不阻拦!”

  “轰——”

  人群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杀,不虐,还发粮发钱,放他们回家?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个年轻的降兵,激动地站了起来,不敢相信地问:“将军!此话……当真?”

  李世忠的目光扫过他那张沾满泥污、却因希望而亮起的脸。

  “共和国的军令,从无戏言。”

  他没有理会人群的鼎沸,继续高声道:“其二!凡愿留下,加入我自由民主军者,既往不咎,与我军将士一视同仁!按月发饷,战功卓著者,亦可封官进爵!”

  如果说第一道命令是惊雷,那这第二道,便是足以颠覆他们整个世界的风暴。

  加入他们?

  把屠戮了自己袍泽的敌人,变成新的袍泽?

  跪着的人群,彻底陷入了死寂。

  他们看着马上那个神情严肃的将军,看着他身后那些持枪而立、眼神冷漠的士兵。

  他们想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欺骗和嘲讽。

  但他们没有看到。

  他们只看到了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理所当然的平静。

  仿佛在他们看来,这并不是什么恩赐,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世忠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拨转马头,留下这六万三千个在震惊、怀疑、狂喜和迷茫中挣扎的灵魂,径自离去。

  他知道,沐瑶那盘棋,又落下了惊世骇俗的一子。

  这一子,落在了人心上。

  当天下午,第一批工具被送到了降兵营地。

  没有鞭打,没有呵斥。

  只有堆积如山的石料、木材,和充足的食物。

  降兵们沉默地领了工具,沉默地吃着麦饭,然后,沉默地走上那条通往七芒山主峰的山路。

  起初,他们只是麻木地劳作,把这当成活下去的交换。

  可当他们亲手凿开山石,为那些死去的敌人,开辟出陵园的地基时,有些东西,开始不一样了。

  他们看见共和国的士兵,将自己战友的尸体,用白布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轻轻地放入他们挖好的墓穴。

  他们看见,那个叫李世忠的将军,会亲自为每一个下葬的士兵,擦拭墓碑。

  他们甚至看见,那个一手策划了这场屠杀的女人,那个共和国的总司令,会在黄昏时分,独自一人,走到那片新开的墓园里,站上很久。

  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那些光秃秃的墓碑。

  风吹起她的衣角,那背影,不像一个统帅,更像是在凭吊自己的亲人。

  一个胆大的降兵,在沐瑶转身离开时,忍不住跪下,拦住了她的去路。

  “总司令……草民……草民有一事不明。”

  沐瑶停下脚步,看着他。

  “我们……是您的敌人。”那降兵磕了个头,声音颤抖:“您为何……要如此待我们?”

  沐瑶看着他,看了很久。

  “因为你们,也是人。”

  她说完,绕过他,径直离去。

  那降兵跪在原地,像被雷劈中一般,一动不动。

  “因为你们,也是人。”

  这句话,像野火,在一夜之间,烧遍了整个降兵营。

  他们中的许多人,从军十几年,被人当过炮灰,当过牲口,当过换取军功的数字。

  却从未有人,把他们当成过人。

  那天晚上,降兵的营地里,彻夜未熄。

  他们围着篝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很多人,都哭了。

  第二天,再上山时,一切都变了。

  他们不再是麻木的劳工,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

  是敬畏,是希望,是一种被重新唤醒的、名为“尊严”的东西。

  他们开始主动规划,开始比着赛地干活。

  他们要用自己的手,为那些把他们当人看的敌人,建一座最好的陵园。

  因为他们知道,那不仅仅是陵园。

  那是新世界的门。

  ……

  半个月后,沐瑶大军兵临汴京城下。

  这座萧逸尘在朝和人扶持下建立的新都,沐瑶还是第一次见。

  与大周京城那种历经数百年风雨沉淀下来的厚重与威严不同,汴京城,透着一股子仓促而浮华的艳俗。

  城墙是新砌的,砖缝里的白灰还未被岁月染黄。

  城楼的飞檐翘角,雕着一种沐瑶从未见过的、形似海兽的怪鸟,漆着刺目的金粉。

  风从旷野上吹过,带来一股咸湿的海腥气。

  那是朝和国的味道。

  斥候来报,城门四开,城内守军,一夜之间散了个干净。

  朝和国留在城里的那个所谓的“顾问团”,早在五天前,就乘船从水路逃了。

  只留下一座空城。

  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写满了“屈辱”二字的金丝牢笼。

  李世忠请示:“总司令,是否即刻入城?”

  沐瑶勒住马,没有说话。

  她只是看着那洞开的城门,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她身后的三万大军,鸦雀无声。

  铁甲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暗光。

  这不是一支胜利之师该有的模样,他们没有欢呼,没有骚动,只有一种被纪律和无数次战斗淬炼出来的、机器般的沉寂。

  路边的田埂上,站着一些远远观望的本地百姓。

  他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恐惧、麻木和好奇的复杂神情。

  他们看着这支传说中“打败了天子”的军队,看着马上那个身形纤细、却让整支军队都为之屏息的女人。

  他们的目光,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细线,缠绕在沐瑶身上。

  沐瑶能感觉到。

  她缓缓转过头,迎着那些目光,看了过去。

  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很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人的表情,都清晰地倒映在里面。

  那些百姓,被她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有人下意识地想跪,可膝盖弯到一半,又僵住了。

  他们想起来,这支军队,好像是不兴跪拜的。

  “李世忠。”沐瑶收回目光。

  “在。”

  “传令,第一师、第二师,接管四门防务。第三师,肃清城内残兵,维持秩序。其余人,城外驻扎,原地休整。”

  “是。”

  “另,开仓放粮,在城内设三十个施粥点,连开三日。告诉百姓,共和国的兵,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但共和国的粮,也不是白吃的。”

  李世忠一愣。

  沐瑶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告诉他们,三日之后,民政部将入驻汴京,清查户籍,丈量田亩。所有无主之地,按人头均分。所有愿为共和国效力者,皆有工可做,有酬可领。”

  她拨转马头,径自向那洞开的城门行去。

  “我要这座城,在十日之内,重新活过来。”

  ……

  皇宫,或者说,萧逸尘的“新宫”,建在汴京城的正中央。

  沐瑶走在长长的御道上,脚下的军靴,踩着光洁如镜的白玉石板,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回响。

  李世忠和一众亲卫,落后她十步,沉默地跟着。

  这座宫殿,比想象中更奢靡。

  廊柱上盘绕的金龙,龙眼用的是鸽子蛋大小的南海明珠。

  殿角的铜鹤,翅膀上镶嵌着细碎的绿松石。

  空气里,飘着一股浓郁的、属于异域的龙涎香,甜得发腻。

  处处都透着一股“我是天子,我很有钱”的暴发户气息。

  沐瑶的脚步,停在了金銮殿前。

  殿门大开着,像一只等待祭品的巨兽的嘴。

  里面空无一人。

  正中央那张龙椅,比京城那张还要高大,通体由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扶手上雕着两颗狰狞的、属于朝和图腾的兽首。

  兽首的眼睛,是两块血红色的宝石,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幽幽的光。

  沐瑶看着那张椅子,许久,没有动。

  李世忠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总司令,都检查过了,没有危险。”

  沐瑶像是没听见。她迈步走上丹陛,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张龙椅前。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那冰冷的、雕刻着异兽的扶手。

  她收回手,没有半分留恋,转身,走下丹陛。

  她没有坐。

  她甚至,没有多看那张椅子一眼。

  “传我命令。”她走到殿门前,背对着那张空荡荡的龙椅,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一阵回音。

  “此殿,即日起,改名为‘汴京历史博物馆’。殿内所有器物,全部封存,作为萧氏王朝覆灭的见证。”

  “将那张椅子,”沐瑶的下巴,朝龙椅的方向,轻轻一扬:“用铁链锁起来。在旁边立一块碑,就写——”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窃国者之座’。”

  “另外,拟一份告天下书,昭告南境各州府。萧逸尘已死,伪朝已灭。凡十日内,开城来降者,官职、家产,一概保留。十日之后,若仍负隅顽抗……”

  她的目光,扫过殿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杀无赦。”

  说完,她不再停留,大步走出了这座即将成为“历史”的宫殿。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白玉石板上。

  那道影子,越过了丹陛,越过了那张被她遗弃的龙椅,一直延伸到大殿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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